劉文吉如今是黃門令,還是壯武將軍,統領北衙。他這樣的內宦勢力涉入朝堂,已將朝堂士人們分為了兩派——如趙禦史大夫大夫那樣遭人唾罵、卻依然親內宦的一派;如正常士人那樣的厭惡內宦的一派。
他威風凜凜,又愛用酷刑,如今朝上誰見他不會犯怵?
可這些,春華都是不知道的。
公主大婚之夜,她蹲在地上仰頭看他時,眼中噙著水霧,目露哀意。
萬事不休,萬事已休。命運兜開了它殘酷的網罩,不加掩飾地召顯它的惡意。他們這樣的人,好像越是掙紮,越是墮落得深。
春華擦去自己眼角的水漬,站了起來,她不敢多看劉文吉,隻看每看一眼,就多露出一分痕跡。她對那問話的手持拂塵的小內宦勉強一笑,說話時聲音尤帶著泣音:“回公公,我們王府的兩位小王子走丟了,妾身怎麼也找不到,又怕驚擾了公主殿下的婚禮,所以才急得哭了,讓公公見笑了。”
她低著頭說話,不知道那個被她回話的小內宦飛快地眼神飄後,看向劉文吉。
劉文吉冷不丁開口:“晉王的兩位小王子走丟了?臣好似剛才見到過,臣帶女君去找找吧。”
春華輕聲:“不敢勞煩公公……”
劉文吉漠然打斷:“走吧。”
春華心口猛滯,垂下的視線中看到劉文吉已擦過她身前。她抬頭,他回頭望她一眼。她有些疑惑,弄不清他為何主動幫忙。他回頭看她,眼尾微勾,宮燈照耀下,少年時的肆意儘成了今日的陰狠,就這般等著她。
春華恐人多口雜,自己說不清,便隻能深吸一口氣,跟上去。
二人沉默地一前一後行走,小內宦在前提著燈裝著啞巴。春華盯著劉文吉的背影,恍惚感浮金碎玉般重重向她襲來。她腦子裡亂哄哄的,心神已經飄走,幾次忘了自己要找的兩個孩子。
劉文吉什麼也沒跟她說,什麼舊情也沒打算和她敘。他就如最普通的內宦那般,敬她為晉王府上的側王妃,幫她找一找她的兒子。
在公主府後院一處池塘邊,兩個玩得滿身淤泥的三四歲孩童被內宦們提了出來。兩個孩子都撲過去喚春華,春華見到他們兩個才鬆口氣,又忍不住輕聲說他們。
她雖目露不讚同,可她是那般溫柔的女郎,兩個孩子誰也不怕她,還都嘻嘻哈哈的:“娘娘,我餓了!你帶我們去吃飯吧。”
劉文吉盯著春華,猝不及防地開口:“先帶兩位小王子把衣服換了。”
春華向他屈膝:“多謝公公。”
劉文吉沒回話。
之後二人在寒風中佇立,等到小內宦將兩個洗乾淨的孩子交到春華手中,春華再次向劉文吉道歉。她看著他雋逸卻透著陰氣的瘦削麵孔,目中有幾分遲疑,可是她又不知道該怎麼說,便隻好對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春華麵頰微燙:“讓公公見笑了。”
劉文吉盯著她,驟然覺得她好像從來沒變過。她明明已為人婦,笑起來時,仍如當日嶺南初見那般,柔情萬分,儘如春水,蕩到他的心頭,流入他僵冷了許久的四肢百骸中。
劉文吉望著她嫋娜背影,看她牽著兩個小孩走回燈火輝煌處,聽她低聲勸兩個小孩的說話聲這麼遠了去。
小內宦跟在劉文吉身後,將公公麵對這位晉王側王妃時與眾不同的反應儘收眼底。小內宦心中一動,想劉公公平日對女色不在意,宮裡那麼多太監紛紛找宮女對食,也有膽大的在外麵偷偷養女人……都沒見這位劉公公動心過。
難道劉公公如今動心了?
這可是巴結的好機會。
小內宦小聲:“公公喜歡什麼樣的娘子?小的最近新納了一房小妾,還沒有動,那娘子細皮嫩肉,十分可人。公公若是喜歡,小的就當孝敬給公公?”
去了根的人沒法睡女人,可他們得不到紓解的渴望,更加想折磨女人。
劉文吉看向他,驀地一笑,說:“我喜歡人.妻,你能給我弄來麼?”
小內宦心一跳,他猜公公說的是剛才那位側王妃,可是……他訥訥:“那畢竟是郡王府的女人。”
劉文吉唇角翹了一下,眸子變深。
他不再多說這個話題,而是抬步步入了席中,走向百官行列,走向一直奉承自己、依附自己的趙公趙禦史等人。
他目中餘光看到了自己的父母,看到他們依依不舍卻不敢相信的凝視,看到他們和言尚的那位相貌有名得出眾的父親在一起。劉文吉心知必然是言尚的父親偷偷帶自己父母來長安,悄悄地、遠遠地看自己一眼……畢竟如他這樣的大內宦身份,無父無母才能讓宮中放心。
劉文吉可以偷偷接濟自己的父母,但是他不能把這個把柄丟給世人,他更怕皇帝為了養熟他,對他的父母下手。
父母子女做到了這個程度,哪怕隻隔著人群看上一眼,也已滿足。
……所以還是言尚一家人好。
劉文吉心中覺得溫暖,滿朝滿天下的人他都無所謂,唯獨言尚,讓他覺得是朋友。
而春華……劉文吉心裡想,這是他沒有得到過的女人。也許正是因為沒有得到過,才一直念念不忘,成為了他心裡的魔障。
正好春華是晉王府上的人,與劉文吉想做的某件事若有若無地有了聯係……劉文吉若有所思。
他昔日無權無勢,所以失去她;而今他大權在握……他可以依靠權勢來奪回她。也許隻有他得到了她,他才能真正放下她。
--
幾人哀愁幾人喜。明火高燭,漫天星辰,仍是一派歡喜氛圍。
公主府的內宅寢舍,在暮晚搖不在的半年中,重新修葺一番,擴大了一倍。喝過合巹酒後,新任駙馬便被叫去招待客人們,暮晚搖則在自己的寢舍中,由女眷陪伴。
劉相公的孫女劉若竹已經成婚三年,不過也許是劉家有什麼考慮,這位女郎婚後三年也未生子。然雖然自己沒有生子,劉若竹卻依然笑盈盈地,和其他女眷一起囑咐殿下能夠“子孫滿堂”“多福多貴”。
暮晚搖漫不經心。
女眷們圍著公主殿下說了許多吉祥話,到後來也無話可說了。因為滿堂的女郎們,除了劉若竹這樣的女郎和公主殿下相識一些,其他女郎都是拉來湊數的,丹陽公主往日總和郎君們在一起談政務,哪裡和她們聊女兒家的私房話呢?
劉若竹七竅玲瓏,見暮晚搖對她們的話題不感興趣,便微笑:“新婚之夜,殿下總與我們說話,多無趣?不如殿下好好歇歇,等駙馬回來。”
暮晚搖生了興趣,對她一笑:“很好。”
劉若竹一愣,然後噗嗤一笑,主動領著女眷們走了。圍在公主寢舍中的女郎們頓時一空,卻還有玉陽公主猶猶豫豫,不想走。
暮晚搖冷目瞥去,她這位四姐思慮一番後,坐在榻上,語重心長地與她談:“搖搖,這話本不該我說,但你生母早逝,我又是你的親姐姐,你成婚了,我縱是要叮嚀一番。
“搖搖,你成了婚,就不要如往日那般任性了……”
暮晚搖一聽這個姐姐又來囉嗦“賢妻良母”那一套,就反駁:“我如何任性了?駙馬不會說我的。”
玉陽公主拿自己的生活舉例子:“你得學著體諒郎君。我知道你與言二郎很好,但他如今在朝上是五品大官,日常往來也有自己的事情,這和以前都不一樣。女郎未婚和成婚是不一樣的,未婚時你可以驕橫些,婚後為了夫妻和諧,還是要收斂起來。
“你說駙馬不會說你,難道他永遠不會說你麼?少女時驕橫是可愛,少婦時還驕橫,這就是‘惡婦’了。搖搖……我始終覺得你總在外把持政務不好,既然如今你有了駙馬,何不讓你夫君來呢?
“你坐在家中,生兒育女,少些事端,不好麼?”
暮晚搖美目盯著自己的四姐,瞬間了然,大約是秦王又找四姐來當說客,想讓自己放棄朝政。暮晚搖忍不住笑,心想難道三哥以為言尚是什麼好對付的角色麼?
玉陽公主被她笑得忐忑:“我說的哪裡不對?”
暮晚搖望著她笑:“姐姐,你還記得你第一次見到言二的時候麼?那時候我與楊三打鬨,你說你很羨慕我肆意妄為的人生。”
玉陽公主微恍惚,神色發怔。她半晌艱難道:“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暮晚搖俯身看她,她美豔大氣的麵容,讓玉陽公主向後傾身、喘不上氣。暮晚搖聲音沙啞,誘惑著她:“你一邊自己過得委委屈屈,一邊羨慕我,一邊又勸我與你一般委委屈屈。姐姐,你的經驗用不到我身上。
“你覺得我成婚後,言尚待我就不會如以前那般用心了。但這是不對的。婚後他才會真正將我當作自己人……你根本不知道我費儘心機得到他有多不容易,你也不知道做他心裡麵的人有多安全。
“我不照你的樣子生活,好的壞的結果我都接受。”
玉陽公主被噎得說不出話,近而麵露紅意。暮晚搖眼中那執著的光,是她看不懂的。暮晚搖追求的,也是她不明白的。她又羨慕,又嫉妒。她在妹妹的眼睛裡窺探到自己醜惡的欲望,登時羞愧,起身便要走。
玉陽公主快步出了公主寢舍,她走得極快,在門簾處撞上了言尚。
她一愕,卻還沒反應過來,言尚先後退三步向她行禮。丹陽公主的這位駙馬玉樹臨風,一身喜袍襯得他更加麵如清玉,眉目湛湛。他眸子清潤地望來,玉陽公主遲疑,疑心他是否聽到了自己和暮晚搖的話。
但是言尚麵上一點兒異色都沒有,玉陽公主便尷尬一笑,離開了。
言尚禮數從來周到,他目送玉陽公主,一直到公主的背影拐過廊子看不見了,他才收回目光,掀開門簾入屋舍。
暮晚搖剛才就聽到他和自己四姐在外的對話了,此時見他進來,她也不意外。
她身上的冠服未脫,仍是新嫁娘的樣子,坐於榻上,她染著丹蔻的手指正在剝床上扔著的一顆桂子。暮晚搖盈盈秋波望向他,訝然:“你不是在前院敬酒麼,為什麼回來?”
言尚站在門口,並不過來,盯著她看片刻。見她神色自然,還有心情吃桂子,他才微微一笑,輕聲:“我聽到他們說什麼‘早生貴子’‘多子多孫’,怕這些話你聽著不舒服。我怕我走後,女眷們圍著你,便會一直說這個。我有些擔心,便回來看看你。”
他凝視著她手中的果殼,歎道:“看來是我多慮。你並未受影響。”
暮晚搖抬目,怔怔看他。
她目中光動,鬆手丟了自己手中的果殼。她下了榻走向他,目中盈盈若若:“我為什麼要介意?這樣的話我聽了許多年了,以後還會不斷聽到。我早說過,你不介意,我就不介意,不會再拿同樣的話題煩惱自己。你以為我是隨口說的?”
言尚苦笑:“是我想多了。
“你既然無事,那我……”
他說著便要告退,重新回前院去,卻被已經走過來的暮晚搖拉住了手腕。她道:“既然回來了,乾嘛還要去前院?不要去了,洞房花燭難道是要陪他們的?”
言尚麵倏地一紅,道:“又亂說什麼?”
暮晚搖推他:“不管,反正我不會讓我酒量不好的夫君去外麵陪人喝酒,收回來一個醉醺醺的夫君。”
她蹭到他領間,輕輕嗅了一下。言尚喉結一動,本能地繃起脊背,隻覺得血液都要被她這隨意一嗅給弄得滾燙。她卻一副無邪模樣,還對他仰頭笑一下:“酒氣不重,看來沒有喝醉,挺好的。”
她興致勃勃:“快去洗漱吧。”
言尚想到她這麼熱情地催他去洗漱的目的,隻覺得整個臉都要燙熱了。他有心拉著自己的新婚妻子說一會兒話,可是他憋了半天,仍是沒憋出一個字。他心中沮喪自己對她的抵抗力之弱,卻已經被暮晚搖推著去淨室了。
--
言尚再回來公主寢舍的時候,已經褪下了那身喜服,換上了一身常服。實則侍女們直接拿中衣給他,他卻覺得如此未免孟浪,好像他迫不及待要那什麼一樣……所以硬是儀容整齊時,才重新推開了公主寢舍門。
暮晚搖在裡舍,聽到動靜就揚高聲音:“把門關上!”
言尚進了內舍,看到暮晚搖時,他微微一怔。因他衣容整齊,他的新婚夫人,卻和他不一樣。她顯然也洗漱過了,柔軟烏黑的長發用簪子挽了一半,仍垂至臀下。
她裹著藕色抹胸,腰間束一條玫紅色高腰長裙,曳至腳踝,而胳膊、玉肩、半胸,全都露在外麵,膚色雪潤,晶瑩粲然。她這般立在那裡,一身清涼,反襯得他穿得格外厚。
兩人的風格像是兩個季節。
看得言尚目瞪口呆,臉更熱。
言尚不知道說什麼好,暮晚搖正立在榻前,盯著榻在沉思什麼。她聽到言尚咳嗽聲,回頭看了他一眼,她眸子卻靜黑無比,並沒有理會他,就重新扭過頭去了。
言尚看到暮晚搖抬手拿了剪子,就開始剪帳子,她跪在床上,將床褥下藏著的桂子、核桃全都拋到了地上,又把床上的被褥扯了下來,扔在了地上。言尚茫然看她,見她還嫌不夠,去取了一壺茶水,淋在了地上鋪著的褥子上。
暮晚搖開始扯內舍的帳子……言尚跟在她身後,終於開口:“你這是乾什麼?你把褥子仍在地上,是不打算睡覺了麼?”
暮晚搖:“洞房花燭,誰有空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