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家一家人是為了言尚的婚禮才來長安的,婚宴結束後,言父欣慰又心酸下,便說該回嶺南了。言尚有些不舍,他數年未與家人見麵,如今他們匆匆一見又要走,他心中何其羞愧。
他甚至有時會冒出一個大膽的念頭,想大哥可以留在長安。大哥若留在長安,父親肯定跟著一起;而他們又不分家,那三弟一家自然也會留長安。小妹未曾出嫁,本就與他們一道。
隻是這種念頭往往隻是一閃,便被他自己擯棄了。長安風雲詭譎,他和暮晚搖置身旋渦中本就小心謹慎,他家人習慣了嶺南大而化之的風格,不懂政治。他們留在長安,很容易成為政敵們手中的把柄……
大哥性情敦厚,不適合長安;三弟雖有進士身份,但不過是想憑進士身份偷偷摸摸經點兒商,也不想做官。言尚強求他們,反而是害了他們。
如此,言尚便隻說服一家人在長安多住兩日,過段時間再回嶺南也不遲。
而暮晚搖作為言尚的新婚妻子,不提平日她如何行事,這個時候,她是一定要做出好兒媳的樣子來,讓言尚的家人在長安住得舒服,體會到她無微不至的關懷。
為了這種麵子功夫,暮晚搖最近都沒怎麼在府上辦宴,也沒出去和大臣們見過幾次麵——雖然言尚的家人明麵上肯定什麼也不會說,但她仍怕言父覺得她不守婦道,覺得她配不上他兒子。
於是,到十月的時候,言尚的家人還在長安。
而十月的時候,楊家三郎楊嗣長達半年的調遣終於有了結果。中樞將他派去幽州邊境打仗,守衛邊關國土。楊嗣掛了將軍一職,便離開長安前去幽州上任。
比起上一次他去隴右從軍時的寒酸,這一次他的出行,跟隨了不少隨從。但是上一次有楊父在城門前送他,這一次楊家被卷入太子和秦王的政鬥,自顧不暇,所有人都焦頭爛額,楊家沒有人有心情送他。
暮晚搖也不會送他——暮晚搖和太子經過戶部一事,立場兩立,如暮晚搖那般冷血,是不可能給任何人遐想的可能。
然而長安城門下,依然有人送楊嗣。
清晨天蒙蒙亮,薄霧彌漫,楊嗣在城樓上和幾個年輕將軍勾肩搭背,幾人都喝得一身酒氣。今日出城,昨日楊嗣依然和他們在北裡喝得酩酊大醉,今天幾位將軍換防,還特意來城樓下送他。
幾人大著舌頭,拍胸脯給楊嗣保證:“三郎放心吧。兄弟都幫你操心著呢,你家裡要是出什麼事,咱們馬上給你送信,肯定不瞞你!”
“對!你好好在幽州打仗吧,長安有我們幫你看著呢!”
楊嗣與他們一道眯著眼笑,他拍拍幾人的肩,醉眼朦朧,拉著他們的手說了半天。城樓上氣氛又是傷感又是忠義不移時,楊嗣的一個隨從幾步登上了城:“三郎。”
楊嗣回頭,他俊冷的麵上浮著一層極淺的紅色,看上去醉得不輕,但他回眸時,眼神銳冷乾脆,毫無醉意。
隨從猶豫一下:“……一位女郎來送三郎。”
楊嗣的眼神空了一瞬。
他身後的狐朋狗友們驚奇地來搭他的肩:“三郎,莫非是你的小情兒?不夠意思啊,沒聽你說過。不帶兄弟們見見?”
楊嗣回頭笑:“言二郎的妹妹,你們敢惹麼?”
幾個醉鬼一個激靈,全都不敢說了。言素臣在長安的名氣之大……那是一樁樁冷酷的事件堆出來的。三年前戶部一案,整個長安官場都有些怕了言素臣。而今言素臣重回長安……就連當年與言尚合作得不錯的秦王,都有點發怵。
言素臣婚後,隱隱有領著整個寒門的意思。世家都在觀望,不敢招惹。畢竟言素臣如今在吏部……吏部被稱為是六部之首,如此重要的部門,安著言素臣這樣的人物,長安官場中人最近要做什麼事時,都會忍不住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誰又敢招惹言素臣的妹妹?
楊嗣打發了他們,和自己的隨從下樓。他腳步毫無虛浮之意,且越往下走,頭腦越冷靜,心也越沉。
天還未亮,城門還未開。楊嗣站在城樓下,看著不遠處的角樓旁,一個女郎將馬的牽繩交給她侍女後,盈盈向自己這邊走了過來。晨光下,她緗色的裙尾微微飛揚,而她眸若琉璃,唇染桃紅,整個人清新的,如同山穀中還沾著露珠的幽蘭般。
楊嗣沉默地看著言曉舟唇角噙著一絲柔婉的笑,站到了他麵前。
她相貌婉婉,眼中又有幾分少女的狡黠靈氣。她向他拱手行禮,笑吟吟:“我聽說三郎要升調去幽州做大官,保家衛國。男兒誌在四方,我甚為敬佩三郎。可惜三郎不告訴我自己什麼時候走,我便隻能自己琢磨著時間來送你。”
她仰頭笑:“我猜對了。”
少女眼中的光柔柔的,暗自歡喜,又幾分期待地望他——似乎在等著他的讚許。
楊嗣便想到了那晚太子和自己的夜談,心裡便更難過。
他淡聲:“你一直很聰明。”
言曉舟有些迷惘地看他一眼,微蹙黛眉,想不通他態度為何與之前變化那麼大。難道他是怪她沒有告訴他自己哥哥是言尚麼?難道他不喜歡自己哥哥……就如長安傳聞中說的那般,哥哥搶了原本和楊三郎青梅竹馬的公主殿下,楊三郎很厭惡哥哥?
楊嗣微側過臉,看向天邊的紅日,說:“你找我有什麼事麼?”
言曉舟抿下唇,低頭從自己腰下掛著的荷包中取出一串金鈴鐺。她象牙白般的臉上肌膚被朝陽照得赧紅,她抓著自己手中的金鈴鐺向前遞,垂頭柔聲:“送給你。”
楊嗣垂眼,看著那串鈴鐺,還有她纖柔白皙的手指。
他手背後,背後的手握成拳,隱隱發抖。而他麵上一貫肅冷,低頭看鈴鐺半天,卻不伸手接。
言曉舟臉上的紅霞褪去,臉色變得有點兒白。她仰著漆黑澄澈的眼睛看著他,手卻固執地遞前,沒有將鈴鐺收回來。
言曉舟輕聲:“你說我們初遇那天你聽到我的聲音,從此後就覺得隻有我的聲音能夠喚醒你。我當然沒辦法把我的聲音送給你,就送你一串鈴鐺……給你留個念想吧。”
楊嗣看她許久。
城樓前沒有人,隻有他們兩個這樣傻站著。那邊等著言曉舟的侍女已經因為楊嗣那無動於衷的態度生起了氣,想勸自家女郎離開。然而近處,言曉舟仍然沒有收回手。
楊嗣緩緩道:“曉舟妹妹,我這次去幽州,是要去成親的。”
言曉舟遞出鈴鐺的手顫了一下,她臉色更白。她抿唇有些勉強地笑了一下,垂下了自己的眼睛,她輕聲:“那、那太好了……我祝福你。我沒有彆的意思,鈴鐺你收下吧,就當是舊日朋友一個念想。”
楊嗣心硬下來:“我不能讓我未來妻子誤會。”
言曉舟垂著眼:“我送出去的東西不收回,我的感情沒有錯,讓我誤會的人是你。你拿了鈴鐺,扔了也好,砸了也罷。反正我送出去了,我沒有錯……我隻是要善始善終。”
她忽得來拉他的手,將鈴鐺狠狠砸在他手中。楊嗣跨前一步,言曉舟扭身就走,走向她的侍女那邊。她頭也不回,可是楊嗣何等目力,他看到她側過臉時眼中泅起的水霧……他心口被荊棘刺透一般痛。
可是長安城中的楊三郎沒有真正的自由,一切肆意都是有條件、有人兜著的。既然心安理得接受彆人的好,就不能逃避自己的責任。何況他與太子這麼多年的感情……豈是假的?
楊嗣深吸一口氣,他攢緊手中的金鈴鐺,轉頭走向城門。他冷麵無情,對自己的隨從吼道:“開城門!我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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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曉舟騎馬回府,一路都很傷心。
她低著頭,眼中一直落淚,手帕如何都擦不乾淨。她第一次喜歡一個郎君,而且是那位郎君追的她……然而到了今日,這幾個月的歡喜、心照不宣的曖.昧,如同假的一般。
也許楊嗣有不得已的緣故,也許楊嗣隻是玩一玩她,發現她是言尚的妹妹後就不敢玩了……而無論是什麼緣故,她的愛情,都凋零了。
言曉舟回到了公主府所在的巷中,倉促地和侍女一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妝容。她要回言尚之前所住、現在改成言家人住的府邸,她怕自己的家人看出自己哭過,自己讓家人擔心,當然要擦乾淨眼淚。
言曉舟到府門前下馬時,遇到了從公主府出來的暮晚搖。
暮晚搖手中拿著一柄羽扇,搖搖地從府中出來。她掩著團扇遮半張臉,目光柔媚地看過來,當是雲鬢霧鬟,珠翠綾羅。
言曉舟這位公主嫂嫂,永遠精致輝煌,站在哪裡都如明珠一般光彩耀耀。
言曉舟連忙站好,恭敬地向自己這位嫂嫂請安。她本能對嫂嫂有一種畏懼感,也許是暮晚搖公主出身,也許是暮晚搖在她還小的時候對她凶巴巴的……總之,言曉舟恨不得將嫂嫂將菩薩一樣供著。
暮晚搖正打算晃去隔壁,跟言家人一起聊聊天,順便厚著臉皮在隔壁府邸用午膳。言尚在吏部辦公不回來,暮晚搖可是打算好好跟言尚的家人相處的。
暮晚搖瞥言曉舟一眼,停住腳步:“哭什麼?”
言曉舟一顫:“……沒有哇。”
暮晚搖蹙眉:“臉上的脂粉都哭暈了,還說沒有?”
言曉舟茫然,不知嫂嫂是如何火眼金睛看出來的。明明她的侍女都保證看不出來的。
言曉舟正在思量如何撒謊應付過嫂嫂的追問,暮晚搖卻是羽扇托著腮,心中輕輕一動。言曉舟作為言尚最疼愛的妹妹,她若是做了一個善解人意的嫂嫂,不是可以跟言尚邀功麼?
暮晚搖當即對便宜妹妹帶了七分真切的關懷:“快,跟我回府洗把臉,重新梳妝一下。你這副樣子回去府上,會讓公公和你哥哥嫂嫂們擔心的。”
言曉舟連忙說不用,但暮晚搖並沒有給她拒絕的機會,侍女們哄著架著這位小姑子,回公主府去了。而暮晚搖看眼言曉舟那個迷惘的侍女,她再對秋思使個眼色,示意秋思去套話,弄清楚言曉舟為什麼哭。
於是半個時辰後,暮晚搖就強硬地摟著言曉舟,心疼地與小姑子談感情問題了。言曉舟初時不肯承認,但是被暮晚搖詐了幾次,也是敗退下來。她到底是一個從未有過情愛的小娘子,哪裡比得上她嫂嫂的經驗豐富?
何況嫂嫂與她一起咬牙:“楊嗣真是個混蛋!我早告誡過他不讓他碰你了,可是他還是管不住,又不跟我商量!這個混蛋,我幫你一起罵他!”
言曉舟本來都好了,又被暮晚搖勾出了淚水。暮晚搖拐彎抹角地打聽,言曉舟抽抽嗒嗒,哽咽不住。
她仰著粉白的臉,睫毛沾纏在一起,茫然的:“嫂嫂,我真的是被玩弄了麼?”
暮晚搖遲疑。
言曉舟擁有和言尚差不多的敏感,暮晚搖眼神稍有停頓,她就看出來了。言曉舟輕聲:“嫂嫂,可是三郎有什麼難言之隱?嫂嫂,你告訴我吧。我不會去糾纏他的,我隻是想弄明白我到底錯在了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