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南邊郡,剛結束一場大戰。這場戰場是大魏與南蠻交鋒後,第一次取得的規模大勝。
因主將聽從了麾下一個做苦力的兵卒的建議。
那個提建議的人是楊嗣。
楊嗣先前和那些民兵們一起與精兵合作,取得了幾場小勝。主將上了心,想起楊三郎先前在隴右打仗時從一個校尉拚出來的聲望,頓時請人問策。而今大魏取得勝利,誰人不振奮?!
楊嗣剛得主將誇讚,稱一定提拔他,最少也要給他個校尉當當。出了帳篷,看到滿軍營運送的傷員和來往兵士,哪怕戰事殘酷,楊嗣立在刺目太陽下,仍忍不住輕輕吐了口氣。
他在日光下眯了眯眼,覺得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
朗大哥死後已經兩年了,他才擺脫低迷喪氣,有重新活過來的感覺。而這一切都是因為……
楊嗣抓住從自己身邊跑過的一個醫童的手:“曉舟呢?”
醫童回頭,隨便向自己伸手指了個方向,糊裡糊塗的:“女郎好像在那邊……”
楊嗣等不及,他放了人,就跑去尋找言曉舟。戰事結束,滿地傷員,她那般心善,一定會跟著她的便宜師父一起來軍營裡救治傷員。楊嗣有滿腔話,滿腔期許,他迫不及待地想找言曉舟。
他腰下掛著金鈴鐺,行走如風,鈴鐺不發出任何聲音,然而他的每一步,都有她跟隨。他每一次回頭,都能看到她溫柔含笑、目送他的婉婉之姿。
她是天下最溫柔、最柔弱的女郎!可她又是最堅韌、最壓不倒的女郎。
她從長安一路來劍南邊郡,如此苦寒,她一待就是近兩年。她從未對他提過要求,甚至她剛來時,都沒有主動找過他。她隻是默默陪伴,她的陪伴已是無言的力量……而他現在可以給她答案了!
楊嗣尋找言曉舟的時候,言曉舟也在軍營中的傷員中焦急穿梭,尋找楊嗣的身影。
她從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她害怕打仗,害怕鮮血。每一次戰爭的爆發,對她都是一種折磨。因她害怕楊嗣受傷,因她每次見到楊嗣,都害怕這是她與他見的最後一麵。
戰場刀劍無眼,一個主將比兵卒幸運,死的幾率小一些;楊嗣如今卻隻是一個不起眼的兵卒。
縱是武功蓋世,千萬人的戰場上,武功又有什麼用?
她從不對他生氣,從不和他置氣,從不和他爭吵……因為每一次,她都害怕這是最後一次。她不知道三郎的父母是如何忍受三郎上戰場的,她也知道自己愛慕的人是個大英雄,他天生適合戰場,天生就應該翱翔天宇。
她隻是太弱了。隻是怕而已。她終是卑微,終是最在乎他一人。
怕他受傷沒有錯,隻要不將這種焦慮傳遞給他、不讓他和她一樣為這種小事而煩惱……
言曉舟在軍營到處找人,每次見到傷員她眼皮都輕輕一跳。越是見不到楊嗣,她越是焦躁。正在無措之時,旁邊伸來一隻手,將她手腕抓住了。言曉舟回頭,看到楊嗣的臉。
登時,楊嗣看到星火在女郎眼中亮起,如螢火在清湖上飛舞閃爍一般。
這般猝然而亮的光,讓楊嗣為之一怔。
旁邊有人撞了言曉舟一下,他才回神,彆過目光不敢多看她。她的美麗熠熠生光,他怕自己出醜。
楊嗣抓著言曉舟的手鑽進了一個堆著糧草的帳中說話,剛進去,言曉舟就反手撫上他的手臂,認真地傾身過來。楊嗣一時間僵住,屏住呼吸。言曉舟將他上下打量一番,才鬆口氣笑:“太好了,隻是手臂擦傷了一點兒,我給你上點兒藥就好了。”
她轉過身就要跑出帳篷找藥。
楊嗣忽從後抱住她的腰身,將她抱入了懷中。
言曉舟一時駭然,僵硬。
她臉瞬間發紅,又緊張被人看到。兩人的親近從來沒到過這種地步,可她又怎忍心推開。她心中明明歡喜,她口頭半晌說不出拒絕的話。
她為自己的張狂而羞愧,可他抱她時,堅硬的手臂摟住她的腰,如山的胸膛貼著她的後背……她從脖頸開始臉紅,她卻就是不想推開。
楊嗣俯眼看她,她睫毛顫抖,渾身僵硬,分明局促到了極致。
楊嗣一本正經:“曉舟妹妹,我看你腳下堆著雜物,怕你摔倒扶你一下,你臉紅什麼?”
言曉舟:“……”
她低眸,看著那個雜物距她還有三步遠呢。她慢慢推他的手,他順勢鬆了手,言曉舟回頭看他,仰著臉端詳他英俊染塵的麵容。她抿唇,微微笑了一下。
楊嗣手按在她肩上,啞聲:“傻。”
言曉舟眨眼。
楊嗣:“郎君調.戲你,你都不躲麼?”
言曉舟答非所問:“我二哥是廣州刺史,身上還有同平章事的兼職。他位同宰相,年輕有為,無人小看他。
“我二嫂是當朝丹陽長公主,朝中半數臣子都聽她的,即使是陛下,我二嫂都能施加影響力。
“我身邊跟著的衛士名叫韓束行。他是我二哥給我的,雖不是大魏人,但武藝高強,催金斷玉不在話下。
“滿天下,誰敢招惹我二哥的妹妹,誰敢招惹我二嫂的小姑子,又誰能在韓束行的眼皮下,對我動粗、欺負我呢?這世上真的有這般厲害的郎君麼?”
楊嗣盯著她。
他抱臂,向後一靠,似笑非笑:“我敢。”
言曉舟睫毛如柳拂水,柔柔乜來。
楊嗣漫不經心:“你二哥是我的好兄弟,好哥們兒。你二嫂是我的小青梅,自小和我關係好的不得了。韓束行武功高強麼?我怎麼看不出來。我讓他一隻手臂,他也不是我對手。”
言曉舟嘴角微翹,天真一般的:“所以我不是沒敢反抗三郎麼?”
楊嗣揚眉。
二人對視。
半晌,兩人都露出了笑。
言曉舟赧然臉紅,不好意思和楊三郎在密閉帳篷待得太久。她佯裝好熱,拿手扇風,背過身扭身,還是要掀開帳篷出去。楊嗣再次拉她一把。
言曉舟這次真惱了:“乾什麼呀?”
江南女子說話,總是這般嬌柔軟糯,哪有什麼怒意。她生氣都像撒嬌,讓人心生柔軟憐愛。
楊嗣摘下自己腰間的金鈴鐺,在她眼前晃了晃。言曉舟目光因此被吸引,她驚訝地向他看來。她顫聲:“這是、這是……”
楊嗣:“我上戰場,不能戴著鈴鐺,讓敵人聽到聲音。所以我把鈴鐺裡的小金丸摘掉了,讓它發不出聲音。”
他手指一勾,一個小金丸就被丟到了言曉舟懷裡。言曉舟攤開手,看看金丸,再看看他手中提著的鈴鐺。
楊嗣看她傻愣的樣子,不禁心酸。他柔聲:“我從來沒有丟掉妹妹給我的鈴鐺。我一直留著……當年離開長安,距今已近三年。我當時舍不得扔,總想著再拖一拖,等我娶妻的前一天我再扔。
“我不想抱著喜愛妹妹的心,去玷汙自己對妹妹的喜愛。所以我斬釘截鐵,一定要扔了這個鈴鐺的。後來、後來……就這樣了。”
他聲音啞下:“妹妹還沒來劍南的時候,我在這裡做苦力,修高牆。每天麻木的工作都讓我心如死灰,不瞞妹妹,朗大哥死後……我過得真的很難受。我長這麼大,順風順水,沒有我得不到的東西,沒有朗大哥不給我的東西。
“我第一次目睹親近的人這麼死了,我才知道,人生一世,再多心事,到最後,不過是‘終成空’。隻有妹妹的鈴鐺伴著我,隻有我阿父臨走前對我說的話讓我記得。我不想放任自己被打倒……我若倒了,便對不起我阿父的期許。
“莫做惡人,莫行惡事。我雖心中想著我不能倒,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活。那些時候,我身上隻剩下妹妹的鈴鐺。
“再之後,妹妹就來了。我第一次在軍營中見到妹妹,毫不誇張地說,我覺得一整個春天都來了。妹妹站在山崗中對我笑,我真的有活過來的感覺。可是我依然不敢靠近妹妹,我自知自己身為罪人,妹妹卻是朝中五品大官的親妹妹,我怎能連累妹妹,連累妹妹一家。
“而今、而今……我終於想到了法子!”
言曉舟聽著他說這些,她心痛如泣,刀刀滴血。她擁有與自己二哥一樣強大的共情能力,楊嗣隻是這般說,言曉舟心間已經喘不上氣。她淚眼婆娑之時,被楊嗣拉住手腕。
他振奮的,目中光華淋漓:“這場大魏和南蠻的戰爭,就是我的機會!我在和平時期無用,在這個時期卻可以有用。隻要我不願建功立業,朝堂總會看到我,總會用我!
“方才大將軍說了,他會提拔我做一個小校尉。妹妹,雖然因為我的罪名,將軍隻能給我一個九品小校尉做做。但這隻是一個開始!我會一步步往上爬,隻要我會打仗,中樞就會用我!我會回到以前的。”
言曉舟溫柔地看著他,她看著發光的他,噙著淚喃聲:“楊三郎真厲害。”
他垂眸:“而我每一次上戰場,都會掛著妹妹給的鈴鐺。就好像……妹妹的心,陪著我。”
言曉舟仰臉看他。
楊嗣俯下臉來,盯著她睫毛上的淚珠兒。他伸指輕輕揩過,神采微揚:“傻妹妹,你不知道,軍功是最容易升官的。你二哥是憑一次次大事件升官,而一場大戰下來,我會比你二哥升官升得更快。
“等我做了將軍,等戰爭結束,我就向你哥哥提親,向你阿父提親……曉舟妹妹,你願意等我,願意嫁我麼?”
他手捧她的臉,入神地看她:“我絕不會、絕不會辜負妹妹……我絕不納妾,絕不亂和旁的女郎如何。我經曆這般大起伏,如今隻想得到最簡單的幸福。我隻想娶妹妹,妹妹願意麼?”
言曉舟喃聲:“我已經等了你很久了……我還會繼續等下去的。”
她眼中淚落,而她唇角綻笑。山茶花清新動人,芳香無比。
言曉舟踮腳,抱住他的脖頸。她哽咽含笑:“我會一直一直等你來娶我,我永遠等著你娶我。”
楊嗣一把抱住她腰身,將她捂在自己胸口。
楊嗣卻沒有時間和言曉舟說更多的話,二人溫存之際,聽到了外頭號角聲響。言曉舟心驚以為南蠻又開始進攻了,楊嗣偏頭辨認半晌,卻露出笑:“是中樞官員來了!定是如大將軍說的,中樞來封官了!”
言曉舟為他高興:“是不是你可以當九品校尉了?太好了!”
二人為小小一個九品官雀躍,之後言曉舟帶著期待的心回去照料傷員,楊嗣則被喊去主將的軍營中。
楊嗣到軍營中,眼皮微微一跳。因看到手持拂塵的中樞來官,並非尋常兵部官員,而是幾個麵白無須的太監。太監漫不經心看楊嗣一眼,認出了長安鼎鼎有名的楊三郎。
太監中一人啐道:“怎麼他也來了?”
主將是中年魁梧男人,目光淩厲地掃楊嗣一眼,讓楊嗣戰入身後將士們的隊伍。楊嗣入列後,主將才道:“這次戰勝多虧楊承之的提策。我正想請示公公,給承之封個官。”
太監陰陽怪氣道:“不必吧?大魏多的是能打仗的人,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在戰場上不過是個孩子,沒那麼重要。封賞一個謀反之人當官,咱家怕他領著幾十萬大軍去降敵,這就不妥了。”
楊嗣麵無表情,當作沒聽到太監對自己的詆毀。他終是和少年時不一樣了。
他再不會意氣用事,再不會因不平就立刻動手。因再無為他兜底,再無人會任由他是打人還是殺人,都會一心將他護到底了。
殺人者償命,楊嗣到這個年紀,才知道真正的懲罰是什麼。
主將臉色微沉,卻還是壓下來:“公公說的是。敢問公公此來,是中樞有何指教?為何不是兵部官員,而是公公前來……”
為首的大太監高喝道:“我等前來,直接代表陛下的旨意!爾等還不跪下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