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晚搖溫柔地抱著他,讓他的臉靠在自己胸口。她看他疲憊地在自己懷中閉目的樣子,手指拂過他的麵容,想他這些日子又瘦了太多。
她心中憐愛他,便如母親安慰自己幼兒一般,柔聲:“那些都暫時不要管了。言二哥哥,我們是人,不是神。問題要一個個解決,如今……先顧著劍南戰事吧。
“劍南已經停戰一個月了……不能再拖了。”
言尚在她懷中睜開眼。
他疲憊不已,卻掙紮著坐起,道:“我給劍南主帥寫封信,問那邊如今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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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南如今的情況,便是沒進展。
主帥和廣州刺史言尚通信數月,一開始隻是同僚三言兩語的交情,後來便將言尚引為知己,對言尚吐自己的苦水。
中樞不讓戰!而劍南不戰,便是日日看著張狂的南蠻人碾壓他們!
中樞也不派人來談和,隻任由那幾個內宦在軍營中頤指氣使。
糧草也沒了,軍餉也發不出去,戰沒法打。而中樞還要交出劍南……主帥不敢走出營帳,他不知如何向自己手下的將士交代,不知如何向劍南的百姓交代。
他要如何說出,朝廷要拋棄你們,讓讓你們淪為他國奴這樣的話?
言尚再一次寫信來,主帥便再次煎熬地回信:“素臣,我日夜焦慮,已然撐不下去……
“每日愧對將士,愧對黎民。然無糧無餉,我又如何?
“素臣,我已不知我還能撐多久……或許我便要淪為千古罪人,淪為丟了劍南的罪人……可是陛下口諭,你我如何違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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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帥進退維穀之時,楊嗣、趙靈妃、言曉舟爬上山崗,觀望著整座郡城被敵軍摧毀的樣子。
趙靈妃與言曉舟是一同陪楊嗣登山來看地形的,如今劍南不讓打仗,軍士都被要求轉移百姓,而邊郡已經有南蠻人大搖大擺地試探著進來,燒殺搶掠,軍士們一概不管。
風吹衣袂,三人立在小山崗上,靜靜地看著下方好似又發生的一次衝突。
是一隊南蠻人來搶百姓的糧食,百姓嚎叫著不給,被人鞭打。而劍南軍士路過,一個個低著頭不敢管。下方吵鬨聲巨大,然而傳到山崗上,隻有風聲。
赫赫的、無儘的風聲。
言曉舟望著下方螞蟻一般小的百姓們,出著神。趙靈妃也靜靜地看著,緩緩移開自己的目光。而楊嗣不在看那些,他隻一目掠過,就去看整個地形了。
良久,趙靈妃問:“表哥,你看好了麼?”
楊嗣:“嗯。”
他手指在半空中虛虛一劃,道:“朝廷不讓軍士作戰,但我不是軍士,我們這樣的人隻是苦力,不算兵。我已經說服了我們所有人,今晚淩晨行動,突襲南蠻軍營,把他們搶走的東西全都搶回來,搶不回來也燒掉!
“絕不留給他們!”
言曉舟在旁憂聲:“隻怕他們查到三郎身上……”
趙靈妃冷聲:“我替表哥擔著!我阿父是兵部尚書,我看這裡誰敢動兵部尚書的女兒!”
楊嗣和言曉舟都沒說話。
趙靈妃轉過頭看他們,見他二人並肩而立,她自己卻快被羞愧吞沒,覺得自己和這裡格格不入。劍南的痛苦,不都是劉文吉造成的麼,不都是她父親助紂為虐麼?
她羞愧提及自己的阿父!
可是到這個時候,她又要利用自己的身份去幫助表哥……
趙靈妃心中刺痛,言曉舟被楊嗣摟著肩向山下走,那二人走了一半,又回頭來等她。
言曉舟柔聲:“靈妃姐姐,怎麼不走了?天黑了,我們快下山吧。我今日給大家熬粥喝,很好喝的,靈妃姐姐可不要錯過了。”
趙靈妃看去,言曉舟目光溫柔,沒有對她的敵視。她再看向楊嗣,楊嗣似笑非笑地、對她一勾手,又不耐煩的:“還不快過來?婆婆媽媽的。”
趙靈妃噗嗤一笑,追上二人,跟著他們下山。她眼睛盯著二人的背影,見男子巍峨,女郎纖柔,而他們都是世間最好的人……趙靈妃抬目,凝望向天幕。
為了守護這些最好的人,她要與自己的父親為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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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嗣領人夜襲敵人軍營,成功搶出數車糧食。那些糧食在天不亮的時候,就被扔到了被搶走糧食的百姓家門外。天亮後,城中百姓四處歡喜。
軍營則氣氛緊張,排查是何人這般大膽。內宦和南蠻人一起來質問主帥,主帥說自己不知。內宦非要主帥交出人來,主帥迫不得已,隻能滿營查找到底是誰敢這麼做。
最後查到了楊嗣身上。
而趙靈妃在此時跳了出來,說自己是兵部尚書的女兒,誰敢當她麵碰楊嗣!
內宦似笑非笑:“原來你便是趙五娘,你阿父早與我們交代過了,見到趙五娘,就綁趙五娘回長安。劍南的事,不是五娘能夠插手的!”
他們將楊嗣五花大綁,趙靈妃和楊嗣與他們在軍營中動手。那二人武功都好,軍營花了很大力氣才將二人放倒。但是內宦要將人帶走時,主帥插手,說自己要先審問一番。
於是,隻是趙五娘被不情不願地帶走。但趙靈妃心中已有準備,這些內宦不敢傷她,言曉舟妹妹會以醫者的身份給他們在飯菜裡下藥,救自己出來。等出來後,他們再一起救表哥。
未來也不知該如何是好,隻知不能屈服罷了。
而軍營中,主帥看著被五花大綁、跪在地上的楊三郎。待囂張的內宦走後,主帥為楊嗣鬆綁,讓這個青年起來。主帥端詳著他:“三郎,你幾次作戰,都能贏。你可否告訴我,若是今日你是主將,你會如何打這場仗?”
楊嗣詫異看去。
主帥滿臉胡茬,憔悴無比。主帥的書案上擺滿了書信,楊嗣目力極好,他一眼看去,看到一個眼熟的名字。
言尚。
楊嗣心中驚疑,正要猜測言尚和這位主帥是何關係時,主帥注意到他的目光,用其他信將那封信蓋住了。主帥笑著解釋:“我與言素臣是好友,幾月來,關於劍南的戰事,我與素臣討論了很多。幾次用你,也是素臣給的建議。
“我本想和素臣討論該如何打這場仗,但素臣說問他不如問你。我一直很好奇,讓言素臣這樣的人都讚不絕口的軍事天才,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物。苦於你身負謀反之罪,我不能與你交談太多。
“此夜正好是機會,不如你暢所欲言告訴我,你如果是我,你要如何打仗。”
楊嗣反問:“將軍與言二經常討論戰事?”
他眼睛微有光,道:“如今劍南局勢,言二也知道麼?他玩政治一直很不錯,他可有說如何解劍南此局麼?我們總不能一直不打仗吧?”
主帥不願多說自己和言尚的通信,隻道:“我們不過是說最近的官職調動而已,與你無關。你還是說你擅長的吧。”
楊嗣沉靜一二,思索片刻後,覺得言尚信任的人,自己應該可以信任。於是他盤腿坐下,侃侃而談,說若是他,他打算如何打仗。
楊嗣提起戰爭時,意氣飛揚,眼中光亮,與平時沉靜的樣子格外不同……主帥看著他,微恍惚,頗有些慨歎。言尚說起昔日的楊嗣,便該是如此風采麼?
他們都老了。
該給言尚和楊嗣這樣的年輕人讓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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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楊嗣和主帥說了什麼,楊嗣仍被那些內宦投入了大牢,說要殺了他,給南蠻一個交代。
被關在牢裡的楊嗣自然不知道,在他和主帥談話後的次日夜裡,主帥揮刀自刎了。
死前沒有留一句話,沒有為自己做任何辯解。
他既不肯退兵,也不敢忤逆皇帝的聖旨。左右煎熬,進退無路,隻能以死謝罪。
滿軍營悲痛,軍人們包圍內宦們的帳篷,嚇得內宦們不敢出門。而之後,早已被內宦策反的軍人從中作祟,平定了軍營中的亂局。如此嚴峻情況,必須有新的事情轉移大家的注意力,不能讓人總盯著主帥的死。
內宦們想出的法子,便是殺楊嗣。
殺楊嗣,平南蠻的怒火。而楊嗣連兵都不算,他死了,這些軍士應該也不在意吧?
然滿營氣氛壓抑,軍士們都在忍著火。
天亮時候,趙靈妃混在軍士中,看著她表哥被架上台,被捆著。她拳頭緊握,恨怒無比。她誓要衝上去救自己的表哥,曉舟妹妹身邊的韓束行會來支援……將表哥救出這裡!
誰敢殺她表哥!
哪怕是她阿父也不行!
楊嗣麵無表情,不肯下跪。風聲獵獵,內宦們譏誚地看著這個不肯下跪的人,行刑的人打對方的腿、用鞭子揮……都不能讓楊嗣下跪。
楊嗣不屑,連看也不看他們。
而花了太多的力氣想讓楊嗣下跪,內宦們出儘了醜態。下方為官的軍士們已經露出嘲諷的神態,內宦們惱羞成怒,隻覺得越拖下去,自己越是像笑話一樣。
內宦大喊:“行刑!
“行刑——”
身形魁梧的行刑人手持長刀,一身肌肉。他手中刀向身前青年看去,卻一聲破空聲淩厲而來——
滿場嘩然!
見一柄黑色長箭由遠而近,穿梭人頭頂,直直射向那個行刑的大漢。箭隻毫不猶豫,直射入行刑人的脖頸。鮮血四濺,行刑人尚未感覺到痛,就虎目圓瞪,死不瞑目地轟然倒地。
楊嗣愕然。
全場軍士愕然。
躲在軍士中想救人的趙靈妃愕然。
所有人一起回頭——
白袍玉冠,青年手持長弩,衣袂飛揚,立在人群後的軍營門口。
風采卓然,如玉人行於人間。
跟在青年身後的內宦滿頭大汗,一臉蒼白,叫喝著滿場人:“愣著做什麼,還不來參見天下兵馬大元帥?這位是我們的新主帥,被陛下封天下兵馬大元帥,兼劍南諸道行軍大總管……還不來拜?!”
言尚微笑著收回手中弩。
他立於軍營門口,立於風口,笑望著台上的楊嗣,笑望著營中所有人。
他緩聲:“初次見麵,諸位有禮了。”
他手中的弩不扔,望著台上那些目瞪口呆的內宦們,溫和一笑:“重箭無鋒,非我本意,諸位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