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瑤?”方知許喊出這兩個字的時候, 嗓音顫抖。
美人姐姐的反應也很大,失手碰翻了紙筆,小腿撞上椅子, “刺啦——”劃出噪音。
她整張臉煞白, 難以置信地盯著方知許。
“你怎麼會在這裡?我是說木丹,你不是……”方知許往前兩步, 語言係統徹底紊亂,“你明明說你想離開桐灣,換個地方重新開始, 不對,不對……”
方知許看了眼艾琳,再看向美人姐姐, 突然產生一個非常可怕的猜想, 他臉上有種心神破碎的悲傷, 和即將被淹沒的巨大痛苦:“阿瑤, 你、你在做什麼?”
這個時間節點,出現在這裡的人,隻有一種可能——苗倫的情婦。
好巧不巧,宋可兩次遇到美人姐姐,都在陰差陽錯下關閉了接收器,V587的成員沒人聽過她的聲音, 而在宴會廳裡, 因為仆從搬來屏風遮擋,眾人的注意力又都在宋可身上, 自然而然,也就忽略了不太重要的她。
從方知許此刻的表現來看,兩人顯然早就認識。
路小羽、素察和徐星聽到動靜, 先後從房間出來,然而現場氣氛緊張,沒人在這時候開口。
宋可微微側頭,發現美人姐姐的整個身體都在細細發抖,猶如狂風暴雨裡的薔薇,搖搖欲墜。
方知許慢慢伸出手,卻不敢真的觸碰她:“阿瑤,你收手,收手吧好不好?剩下的我來做,你再信我一次,我就算死也一定做到。”
或許被哪個字眼刺痛,美人姐姐倏地抬起頭,雙眼通紅。
“你做什麼?你能做到什麼?”
美人姐姐輕輕呢喃,聲音越來越淒切:“七個月了,你還記得甜甜嗎?記得她長什麼樣嗎?”
“你不記得了,但我記得,每個晚上我都能見到她朝我哭的樣子,她是我的女兒,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你可以輕鬆放下,我做不到。”
美人姐姐的雙眼噙滿淚水,卻沒有一滴落下來。
“方知許,你就是個懦夫。”
“我和你已經沒關係了,我做的事不用你管。”
“……我該走了,不然苗倫會起疑心。”
美人姐姐踉蹌地走到門口,宋可想要出聲阻攔,被艾琳和林優優拉住,用眼神示意她不要。
臨開門前,她背對眾人說了一句:“近衛軍最近會有大動作,你們最好什麼都彆參與。”
公寓的門緩緩合上,不久以後,街道外遊蕩的追蹤者也消失不見。
屋內一片寂靜,宋可訥訥開口:“方知許……”
方知許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慢慢捂住臉,滾燙的淚水從他指尖滑落,剛剛兩人說話時,誰都沒有哭,但此刻隻剩他一人,方知許情緒崩潰,泣不成聲。
宋可從沒見過一個人哭得這麼傷心,雖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每一滴眼淚都在宣泄痛苦。
她心裡漸漸難受起來,也跟著想哭了。
良久,方知許稍稍平複呼吸:“抱歉,一直麻煩你們替我做事,卻從來沒有說過理由。”
“我想殺奈康,是因為我要報仇,血海深仇。”
“你和……”宋可不知道怎麼開口。
“阿瑤,她叫張菀瑤,是我妻子,”方知許扯著嘴角笑了笑,或許那不應該稱為笑,更像是痛到極點哭的表情,“……前妻。”
……
和張菀瑤不同,方知許已經很久很久沒做過夢了。
曾經他也是會做夢的,那些遙遠而美好的夢裡,方知許從第一一九醫院回來,陽光明媚的下午,他擰開房門,一道窈窕的倩影背對他,係著圍裙在畫板上畫畫,方知許嘴角漾起笑容,放輕腳步,從背後摟住女人,下巴窩進對方頸窩,深深吸氣,滿身的疲憊在溫暖的港灣裡消失無蹤。
張菀瑤艱難地轉過半個身子,兩手舉起無處安放的畫筆和調料盤,眼角含笑地嗔道:“方醫生,說過多少次,進門先換衣服,沾上顏料不好洗。”
方知許負隅頑抗,不想鬆手,嘴裡含糊其辭:“我洗,我來洗,好累,讓我靠會兒。”
張菀瑤拿他耍賴毫無辦法,手肘往後推了推:“上次跟你說的事,怎麼樣了?”
“唔,”方知許誇張地悶哼一聲,“悠著點,你想謀殺親夫啊,放心,你好好去參加畫展,這周我來帶甜甜,我把手術都推差不多了,現在手裡就一個病人。”
“……還是木丹那位啊?”張菀瑤輕蹙眉頭。
“嗯,人家位高權重的,我這個小醫生推不掉啊。”
“少來,你是因為他得的罕見病,技癢難耐吧?”張菀瑤一句話就拆穿他,方知許這種醫學天才,對普通病症興致缺缺,反而越難的手術他越想挑戰。
“才十三歲,怎麼說也是個孩子……”方知許輕咳一聲,不自然地轉移話題,他自己當了父親後,曾經鋒利的棱角變得圓潤不少,“甜甜呢,還沒下課?”
“我在這兒呢,爸爸。”
一道嬌裡嬌氣的聲音響起,紮著整齊的雙馬尾,大約八·九歲的漂亮女孩不高興地嘟起嘴巴:“我明明這麼大一隻,你隻看到媽媽,都看不見我。”
方知許單手抱起女兒,親昵地蹭她鼻子:“誰說爸爸看不見你,爸爸一見你就心花怒放。”
甜甜被逗笑,臉頰兩側泛出淺淺的兩個梨渦,看起來特彆討喜。
“我們的張大畫家要去工作,甜甜放假這幾天,跟爸爸玩好不好?”方知許征詢女兒意見。
甜甜摟住方知許脖子,“吧唧”親了一口:“好呀,我最喜歡爸爸了。”
方知許作為主任醫生,當然擁有自己的辦公室和休息室,他正和甜甜一起給洋娃娃換衣服,同事急匆匆地敲門闖進來:“方主任,VIP3的病人病危了!”
VIP3號病房,病人姓名叫奈溫,一名十三歲的少年,C55區木丹執政官奈康的獨生子。
他罹患一種罕見的骨骼病:Me-Albright(MAS綜合症),還是更複雜的異化症,病情隨年齡加重,全身出現界限清楚的褐色斑片,發作時伴有強烈骨痛。
“準備手術,我馬上過去,”方知許站起來,“對了,讓護士長安排位同事,照顧我女兒。”
他蹲下來和甜甜商量:“甜甜,爸爸要去救人,你乖乖等我回來好不好?”
甜甜有點不高興,臉頰鼓鼓的,但還是勉為其難地同意,她豎起兩根軟軟的手指:“那好吧,我要吃兩個草莓味的冰淇淋。”
方知許寵溺地笑,親了親甜甜的腦袋,幫她多摳出來一根:“爸爸給你買三個,彆告訴媽媽。”
奈溫的手術持續了整整十五個小時,方知許全神貫注,和死神賽跑,將命懸一線的奈溫從地獄拉回來,剛出手術室,他就疲累地倒在地上睡過去。
休息室裡的甜甜睡了一覺,到第二天也沒等到方知許回來,她抱著洋娃娃,趁護士打瞌睡,溜了出去。VIP3……甜甜隱約記得這個號碼,爸爸肯定是不想給她買冰淇淋,所以偷偷躲了起來。
甜甜好不容易找到地方,剛想往裡走,就被門口凶神惡煞的傭兵攔了下來。
“讓她進來。”病房裡響起虛弱的聲音。
甜甜膽怯地進去,沒找到方知許,看清裡麵的人後,被嚇了一跳。
穿著病號服的少年躺在床上,身形瘦削,跟她差不多高,眼神無比陰沉,左臉有一大塊類似胎記的褐色沉斑,看起來尤為恐怖。
甜甜抱緊洋娃娃,害怕極了,小步小步地往後退,想要逃跑。
奈溫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小姑娘,他知道自己病得很重,無數次在死亡關頭徘徊,他早就被折磨得受不了,渾身骨頭都在劇痛,然而那些劇痛底下,卻有另一種隱秘的亢奮,無聲無息地蔓延,仿佛在告訴他,他的所有痛苦都亟需一個出口。
奈溫露出僵硬的笑容,輕聲哄騙:“你過來,我給你吃糖。”
甜甜被教育得很好,不和陌生人說話,也不吃陌生人給的東西,拚命搖頭:“不要,我要走了。”
她扭頭就往病房外麵跑。
“攔住她!”奈溫喝道。
傭兵們粗壯的胳膊把甜甜按到地上,洋娃娃掉落,甜甜嚇得大哭。
奈溫的聲音又冷又輕:“我好痛苦啊,為什麼隻有我這麼痛苦,你陪我玩玩吧。”
聽著裡麵響起的慘叫,門口的傭兵有些顧慮:“這……還是在醫院,是不是過了?”
旁邊的人眼觀鼻鼻觀心:“在哪都一樣,不想死的話,勸你少管閒事。”
奈溫在木丹就無法無天,木丹的等級製度又畸形扭曲,就算他再犯渾也能被壓下去,從前這種事他就沒少乾,反正無論鬨出多大動靜,都有人替他收場。
方知許醒來的時候,頭痛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