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方清芷沒有遠大理想。
她之前隻想快快讀書,快快長大,快快工作,努力賺錢,出去租一個小小的單間,也好過住在這裡,被舅舅舅媽有意無意地打罵。
兩個人是不同的,舅媽不避諱什麼名聲什麼傳聞,她罵方清芷並不一定是什麼大事,或許是方清芷吃東西時不小心將東西掉在桌子上,也或許隻是她沒能教會表弟一道題目,輕則罵幾句,重則不許她吃飯——
偶爾拿了節禮,舅媽都是先悄悄地做完了給表弟和丈夫吃,燉肉做大餐也要等方清芷不在家時。即使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弟弟碗的下麵總會多藏塊兒紅燒肉或者雞蛋,方青芷碗中隻有清水陽春麵。
相比之下,舅舅對她的惡意就顯得偽君子些。
他喜歡在舅媽罵完後充當和事佬,和顏悅色地來拉開兩人,更喜歡指桑罵槐,無意間提及某某某念完大學又如何,還不是拿微薄的薪酬擠電車;相比之下某某某就聰明多了,心思不用在讀書上,趁著年輕貌美,早早地找好後半生的依靠……
或者,喝醉酒後,趁著發酒瘋,揚言“不養閒人”,又醉醺醺地說什麼女大當嫁、讀書無用……讀多了書,隻能令她心氣高……
不過一個是明著壞,一個是不願意承認自己壞的暗壞。
這樣的生活,方清芷早就忍受夠了。
她隻希望能自己租一間小房子,搬出去,等攢夠了錢,攢夠了人脈,再想辦法將房子討回來。
後來,她短暫地有過抱負,等鬼佬走後,在香港謀一番天地。
這個短暫的偉大抱負隨著方清芷察覺到一個黃老板就能令學長家破人亡時消失了。
曾經的方清芷的確沒想到,要委身於人。
現在的方清芷回望曾經,隻覺一切如戲。
遺憾現實生活並不是戲,她重新回到陳修澤家中時,出乎意料地染了一次風寒,不算嚴重,隻是咳嗽,忍不住地咳,好像有東西寄生在肺裡。孟媽說,這是春天剛至的換季風寒,買了川貝枇杷,給她細細地熬出喝,平時也燉著冰糖雪梨,拿百合、枸杞、白蘿卜煮水,又煲沙參麥冬湯。陳修澤每日一個電話打來,詢問她身體狀況。
方清芷平時不太吃西藥,說來也怪,之前在舅舅舅媽家住著,也沒有生過幾場大病,等到了陳修澤這裡,錦衣玉食地養著,方清芷卻病了兩回。孟媽迷信,請示過陳修澤後,立刻請了風水先生過來,挪走院子裡的一棵鬆樹,又在客廳西北角養了一株玫瑰。方清芷不信這些,但說來也奇怪,玫瑰一養著,次日她就不咳了。
孟媽歡天喜地地說是化解了,但方清芷認為,這不過恰好是人體身體的自愈能力周期,一周,不算嚴重的感冒,就算什麼藥都不吃,一周也能自愈。
她沒有嘗試去說服孟媽,人沒必要非要去糾正一些無關緊要的觀點,尤其是對年紀稍長的人,講道理是說不通的,怎能用淺薄的年齡去質疑他們的生活經驗?
咳嗽的這幾日,方清芷的學習一直沒有落下,照常讀書、上課,學習,學校不算大,但她始終沒有再遇到梁其頌。她病剛好的那天,下課後遇到了梁其頌的父親。
昔日裡委婉告訴她、提醒她“其頌將來要去英國讀書,要留學,和你不合適”的男人,在這短短幾月內頹唐、衰老了不少。
瞧見方清芷,他慌張上前,叫她:“方小姐!”
阿賢見勢不妙,立刻出來阻攔,還是方清芷出聲,請他放開。
“我同他隻聊幾句,”方清芷說,“不礙事。”
阿賢說:“我在旁邊守著。”
梁老板已經顧不上什麼顏麵了,抖著唇,艱澀開口:“方小姐,我這是為了我們家的其頌來求求您,能不能勸勸他,不要……”
他語無倫次的,翻來覆去都是那麼幾句話。
方清芷聽明白了。
疊碼仔哪裡是這麼容易當的,莫看有些豪客動輒簽下上百萬的禮碼,有些輸精光了,卻拖欠著不肯還,梁其頌就得出頭,上門賠笑臉催債。一次要債不行,第二次又得上門去討,有時候得罪了人,被一頓暴打後趕出。梁老板心疼兒子,勸梁其頌不要再做這種事情——梁家世世代代祖祖輩輩都做餅,從元朗起家,店麵越來越大,如今不求大富大貴,隻求平平安安。他們本來為梁其頌規劃了未來希望的光明人生,而如今梁其頌一門心思用在賭場上,甚至要求退學,不顧家中阻攔,拿定了主意,要去澳門。
梁老板求到方清芷這裡,眼含熱淚:“當初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是我不對……方小姐,現在求求你,救救他,再這樣下,梁其頌整個人都被毀了……我為你叩頭好不好?隻要您願意幫我,隻要您去勸勸其頌……”
這樣說著,他佝僂著身體,不顧異樣,當街就要為她下跪,被方清芷急急扶起:“伯父。”
阿賢蹦跳著趕過來,強行把梁老板架起。
“不瞞您說,我已經去見過他,”方清芷明確地告訴梁老板,“該說的我已經說過了,但您兒子已經是成年人了,他有自己的想法,旁人是做不得主的——您明白嗎?”
梁老板蒼顏白發:“我知。”
“我還記得,您那時告訴我,如果梁其頌同我在一起,他的人生就被毀了;現在我不同他一起,您又說,他去做疊碼仔,整個人都被毀了……”方清芷笑了笑,“人生不會這麼輕易地被毀掉,梁老板。”
梁老板慘淡一笑:“方小姐,您現在已經走在正確的路上,自然不在意我們這樣的人如何想。”
多奇怪。
不過幾月而已,原本的盛氣淩人變成了卑微哀求,“你這種人”變成“方小姐”,“我們這樣的家庭”變成“我們這樣的人”。
他最終失魂落魄離開。
返家的車上,阿賢忍了又忍,小聲提醒方清芷:“大哥今天晚飯前就該到家了,你還是不要去見梁其頌了吧?”
方清芷說:“我不去見他,你不必擔心如何向陳修澤交差。”
“我不是擔心這個,”阿賢正色,“大哥說了,不彙報你的行程,我就堅決站在你這邊。隻是……”
他躊躇一陣,才委婉:“男人都不喜歡自己的女人天天擔心其他男人。”
方清芷說:“我知道。”
她盯著自己的手,偶爾又望向車外,回去的路上,經過一家典當行,阿賢下車去旁邊的餅店買陳修澤愛吃的千層葉蛋糕。方清芷隻看著一個衣著動人的女郎,拿著包匆匆進了典當行,不多時,再出來,手中的包和頭上的發夾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