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來前準備周全,又刻意壓低了嗓音,將阿兄“病弱”之姿演繹到底。
就算父皇手眼通天,真懷疑起東宮,也不忍過分刁難一個病患。
誰料皇帝眼也未抬,客氣得像是對待陌生人:“既是好轉了,耽擱的學業也要撿拾起。有時間,繼續於崇文殿聽學。”
趙嫣不露聲色:“是。”
之後便是良久的沉默。
簾後一身道袍的尊貴男人雖為生父,趙嫣對他的認知卻並不多。隻知他是庶子上位,剛登基那幾年也曾勵精圖治,後來迷上求仙問道,寵信甄妃,與一心禮佛的嫡母皇太後背道而馳,生了嫌隙。
太後落敗,遷居華陽行宮,從此不複相見。
一同帶去行宮的,還有當年年僅九歲的小公主趙嫣。
六年多過去,太子猝然身死。叛軍兵臨城下,雍王黨虎視眈眈,為了穩住局勢,陷入絕境的魏皇後終於想到被“放逐”行宮的小女兒。
一道密旨召回,趙嫣被迫扮起了迎風咯血的東宮太子……
思緒飄忽,趙嫣跪得膝蓋發麻,索性垂眸,數著地磚上的燭影分神。
剛數到第六十一盞,便聽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老太監氣喘籲籲而來,於殿外撲通一跪,抖著嗓子欣喜道:“恭賀陛下!瑞雪忽至,天佑大玄呐!”
漫天黃紗鼓動,空氣中裹挾著一絲冰雪的冷。
神像般靜默的皇帝總算活過來,撫掌喝道:“好,此乃天降吉兆!蜀川之亂必有轉機,速請神光真人和肅王前來!”
肅王……
聽到這個名字,趙嫣下意識渾身一凜,入東宮那夜,母後啞忍的叮囑猶在耳畔。
權傾朝野,狼子野心,肅王聞人藺將是她要麵對的、最危險的對手。
第一次露麵,就要撞上這尊煞神嗎。
她悄悄捏緊了手指,冷不防見簾後的皇帝起身道:“你且退下。”
這句話,顯然是對太子說的。
趙嫣還未回過神來:提心吊膽了半日,這就放她走了?
朝中對東宮頗具流言,父皇卻連正眼都沒給“兒子”一個,是否太草率了?
雖有疑惑,但趙嫣並不敢耽擱,忙行禮告退。
出了大殿,墨染的天空果然飄下幾點碎雪。
廊下,太監領著黃冠羽扇的老道士大步而來,想必就是那勞什子“神光真人”。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低吟李義山的詩,趙嫣扯了扯唇角,垂眸蓋住眼底的嘲意。
流螢還在太極門下候著,單薄的宮裙迎著風雪飄動,瞧著都冷。
“殿下。”
她迎了過來,麵上一貫沉穩,緊繃的聲線卻出賣了她的擔憂,“皇上問了什麼?”
趙嫣“唔”了聲,言簡意賅道:“問太子身體好了不曾,好了就去崇文殿聽學。”
“沒了?”
“沒了。”
於是流螢也陷入了疑惑中,這關過得比想象中輕鬆太多。
朝局波詭雲譎,黨羽眾多。
雍王麾下的爪牙,趙嫣方才已經見識過了,至於肅王……
萬幸沒碰上麵。
“聞人藺。”
趙嫣仔細品味著這個名字,試圖找出些許記憶。
無奈她自幼被放逐出宮,跟在行宮禮佛的太後娘娘身邊長大,對朝中近況並不十分了解。
擁兵自重的武將,想來是窮凶極惡之徒,且聞軍營中人因常年佩戴頭盔,捂悶不透氣,大多脫發嚴重……
趙嫣思緒歪了,腦中不可抑止地浮現出一個凶神惡煞、頭發稀疏的粗鄙武夫,不由惡心得打了個哆嗦。
風一吹,天像是漏了個窟窿似的,雪越下越大,眼前密密麻麻一片白。
離東宮還有一段距離,雪天路滑,無法乘坐步輦,趙嫣還扮演著弱不禁風的太子,隻得先尋個僻靜之所避雪。
這雪怕是一時半會停不住,流螢蹙眉道:“奴婢去取油傘和鬥篷來,還請殿下在此稍候,萬不可走遠。”
趙嫣知曉流螢行事謹慎,不放心讓彆的侍從進出太子寢殿,取用貼身衣物這等事必親力親為。
她擺擺手示意,又道:“等等。”
流螢停住腳步,轉身聽候命令。
趙嫣伸手撚了撚流螢的衣料子,“彆忘了給你自己披件鬥篷,穿太少了。”
流螢愣了一愣,而後飛快低頭福了一禮:“謝殿下。”
回廊雖避雪,卻並不擋風。
趙嫣攏掌嗬了口白氣,若沒記錯,長廊儘頭是一座與東宮毗鄰的暖閣,可供人休憩。
那處離等候流螢的地方不過十餘丈遠,趙嫣便讓隨行的內侍於廊下等候,自己登上台階,朝暖閣中行去。
推開門,炭盆的暖意夾雜著淡雅的沉香味撲麵而來,恍然如春。
抬眼望去,隻見閣中竹簾隨風而動,可見一道挺拔的身影臨欄倚坐,一手扶額一手執卷,正看得專注。
未料有人捷足先登,趙嫣有些意外。
轉念一想,自己眼下是東宮儲君,萬沒有在旁人麵前露怯的理,便直了直腰,悄聲邁進暖室中。
碎雪隔簾飄落,融入池水中。
靠在椅中的男子很年輕,約莫二十出頭,著朱紅朝服,配玉鉤帶,墨發半披半束,交疊雙腿隨性而坐,修長如玉的指節間或劃開書頁,發出細微的摩挲聲。
從趙嫣的視角看去,隻見他雙眸微闔,垂下的睫毛長且密,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翳,長眉如劍,唇淡而薄,側顏看上去安靜溫良。
其身側擱著一柄釣竿,魚線垂直沒入浮冰碎雪的池中,不見半點波瀾。
趙嫣不自覺放輕腳步,微微側首,暗中窺察。
能自由進出皇宮,且有閒情逸致雪天垂釣的,多半是某位宗室皇族。
可大玄爵位層層分封世襲,尾大不掉,能出入宮中的親王、世子沒有一百也有九十,趙嫣實在想不起來宗親中何時出了個仙人般風雅英俊的男子。
男子冷白的食指上套了一枚古樸的玄色指環,雕紋奇怪,像是……某種猛禽?
趙嫣不自覺挑開竹簾邊角,試圖瞧得更真切些,冷不防對上了一雙幽深的眸。
“太子可看夠了?”
美人不知何時抬眼,正勾著笑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