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方才,說喜……什麼?”
她好像突然不會說話了,睜大眼睛,伶牙俐齒變得斷續起來。
爐上熱氣氤氳,聞人藺沒說話。
他放下酒盞,傾身靠近,卻是取走趙嫣手中的竹夾,指腹從她手背劃過,為鐵網上的芋頭翻了個麵。
“當心焦糊了。”他慢悠悠垂目,蓋住那點笑意。
“太子哥哥!”
一聲清脆的呼喚將趙嫣的思緒拉回。
她忙直身正坐,抬目望去,隻見霍蓁蓁披著一身價值連城的雪狐鬥篷歡快而來,後麵還跟著略顯文靜清雅的四公主趙媗。
“聽說今日考課,我就知道你們不會走得太早,給皇後娘娘問了安就過來啦。”
霍蓁蓁一派天然無憂的歡快,笑吟吟道,“方才在崇文殿外,我聽見周侍講在批裴颯的卷子,你猜他寫了句什麼詩?”
周及出的題卷十分詳實,除了策論問答外,還涉及詩賦造詣,最後一題便是就景寫詩。
然裴颯武藝卓絕,卻最是頭疼讀書,可想而知詩作並不出彩。
趙嫣還未回答,霍蓁蓁自顧自叉腰念道:“‘京中大雪似鵝毛,紛紛揚揚滿地飄’,笑死我了。”
“我……我倒覺得,這詩還不錯。”
趙媗的聲音傳來,纖纖細細,“大雅若俗,倒也直白可愛。”
話剛落音,柳白微就與裴颯一前一後而來。
裴颯顯然是聽到了趙媗方才的評賞,緊皺的眉頭鬆了鬆,朝趙媗見了禮,這才站於她左側道:“多謝四殿下。”
聲音略微繃著,有點少年人故作老成的低沉。
趙嫣看得想笑,就聽柳白微大步向前道:“你們在烤什麼?好香。”
趙嫣笑答:“芋頭和橘子,還有花生美酒,過來一起?”
柳白微正好有事要與她稟告,向前兩步,又停在階上,皺眉看著一旁自斟自飲的聞人藺,似是忌憚不爽。
“我們年輕人賞雪議事,怎麼還有外人在。”
聽到“我們年輕人”幾字,趙嫣一時未反應過來其中譏誚。
環顧庭中幾人,外加自己,的確都是不及二十歲的少男少女。聞人藺比這群人大了好幾歲不說,他又位高權重、壓迫極強,就越發顯得沉穩莫測。
聞人藺大概也未料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被一群十**歲的少年嫌棄年紀大。
趙嫣越想越覺柳白微多少有些夾帶私怨,沒忍住袖掩唇,噗嗤笑出聲來。
聞人藺麵不改色,抬袖擱了杯盞。
很輕的一聲響,卻連霍蓁蓁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都縮了縮脖子。
“潁川小王孫不知,可偏偏有人不愛少年,就愛本王這般年長之人。”
聞人藺淡淡喚著柳白微最厭惡的身份名稱,噙著幽寒散漫的笑,“況且年長者有年長的好處,譬如本王讓你跪,你就得跪,若要罰你,潁川郡王還得爭著給本王遞鞭子。”
“你……”柳白微果然變了臉色。
“肅王開玩笑的呢。”
趙嫣惟恐聞人藺一言九鼎,真讓柳白微吃苦頭,忙暗中給他使眼色。
聞人藺依舊安然自若,不辨喜怒,附和道:“殿下說得對,本王開玩笑的。”
然而誰還敢再出言造次?
柳白微心氣高,看了看趙嫣又看了看聞人藺,心中鬱憤,轉身一拳砸在廊下雕欄的積雪上。
積雪如碎玉飛濺,些許落在了一旁霍蓁蓁的袖口和手背上,她冰得“啊”了聲,臉皺的像個白麵包子:“趙白微,你乾什麼!”
說罷她蹲身攏起一抔硬脆的淨雪,團嚴實了朝柳白微擲去,吧嗒砸在他靴上。
柳白微正巧需要發泄,遂也抓起一捧雪回擊——顧及對方是女孩子,雪鬆鬆軟軟的,砸過去像是粉塵一般輕柔。
饒是如此,霍蓁蓁還是冰得尖叫一聲,跺著腳甩了甩腦袋,小狗似的。
庭中你來我往,霎時飛滿了各式雪球。
這麼已打岔,方才的凝重氣氛蕩然無存,隻聞驚笑連連,連趙媗也拋卻禮教束縛,尋了個角落認真團起雪球。
趙嫣看得躍躍欲試,彎眸直身,招手吩咐李浮道:“去,給孤也弄一兜雪來。”
若非顧及自己還扮演著體弱多病的“太子”,她定要親自去庭中瘋玩一通。
李浮很快用下裳兜了一衣兜進來,趙嫣從他衣兜中取了一捧團了團,冰得直哈氣,可眼底的笑卻是恣意輕鬆的。
“孤就拿一捧過過癮,其他的你快倒了吧,彆打濕衣裳凍著了。”
她全神貫注團著手中雪球,未料庭中一顆瓷實的雪球失了方向,徑直朝她麵門飛來。
趙嫣剛抬頭,就見麵前一片暗色的袖袍遮下,擋住了那顆雪球。
雪球滾落在地,碎成兩半。
“好險……”
趙嫣咋舌,正要側首道謝,就見聞人藺抖了抖略有濕痕的袖袍,而後接過她手中的那顆團好的雪球,握了握。
他始終無甚神情,修長有力的手指幾乎與白雪同色,骨節分明。
趙嫣也沒看清他是如何使勁兒的,那顆雪球在他掌中變成冰一樣緊實通透的顏色,看起來份量十足,堅硬無比。
他懸腕一擲,冰球帶著呼呼風響砸向庭中雪鬆,嘩啦一聲,滿樹的積雪簌簌震落,幾乎要將柳白微和霍蓁蓁掩埋其中。
內侍和宮女們嚇得險些跪倒,忙不迭向前給自己家主子清理照拂,一片驚叫後,總算消停了。
趙嫣憋笑憋得肚疼。她許久沒有這般恣意過了。
聞人藺擦淨手上的水痕,借著案幾和寬大袖袍的遮掩,捏了捏她的尾指。
趙嫣一顫,眼中笑意未褪,驚愕地看向他,始作俑者卻是一臉無辜正色,波瀾不驚。
霍蓁蓁換了身乾爽的衣物過來,芋頭也熟了。她撒著嬌,要粘著“太子”坐,卻冷不防聽一旁的聞人藺道:“給郡主在避風處設座。”
候在廊下的內侍向前,在門後設了炭盆和席位。
此處雖避風暖和,卻離“太子”的席位頗遠,霍蓁蓁有些不滿意,拖著席位準備挪過去些,又聽那道波瀾不驚的聲音傳來:“男女不可同席。”
霍蓁蓁縱有不服氣,也隻得照做。
趙嫣心情好,吃了烤芋頭、烤橘子,還飲了兩杯羅浮春,一時心緒飄飄,輕鬆自在。
直至暮色四合,最後一道宮門也要落栓了,霍蓁蓁與柳白微一行人方依依不舍地與之告彆。
臨行前,柳白微將一疊信箋鄭重交予趙嫣,那是他此行拜謁的目的。
趙嫣帶著微醺之意上了馬車,與聞人藺同歸。
車中燈火驅散夜的陰寒,她麵頰緋紅,淡淡酒香縈繞,打開了柳白微呈上的信箋,一張張看過去,不由會心一笑。
信箋中是抄錄的、明德館諸生的詩文,筆下生花,酣暢淋漓。
趙嫣汲取趙衍失敗的經驗,並未親自出麵插手明德館擴招之事,而是交予信得過的柳白微去操辦。雖不能露麵幕前,但並不妨礙她此刻的欣喜。
因為燈滅一年的明德館,在她手中又活了過來。
“寧做寒酥枝上死,不羨王謝屐下泥。”
她念著其中最喜歡的一句詩,目光移至署名處,不由微怔。
沈驚秋……
若沒記錯,這位應該是那位李門雙璧之一的,沈驚鳴的胞弟。
沈驚秋的才華遠不及他的兄長,但這首言誌之詩已表明他將要走上和他兄長一樣的道路,他胸中的熱血並不比沈驚鳴少。
前人燃魂為燈,而後人能做的,就是踏著他們的餘燼前行。
聞人藺坐於一旁,凝視趙嫣每一絲細小的神情變化,輕淡開口:“就這般開心?”
“我開心,並非因為這信箋是柳白微給的,而是因為星火未泯,長夜將明。”
趙嫣揚起笑來,將信箋小心折疊收好,大概因為酒意微醺,話也跟著多了起來,帶著倦怠柔軟的尾音。
“對了,你發現了嗎?裴颯和四姐姐說話的時候,會下意識站在她的左邊……那麼多人,隻有他記得四姐姐右耳有疾。”
說著,她輕輕喟歎一聲,說不出是饜足還是羨慕,“不知何時我才能真正做回自己,穿想穿的衣裙,做想做之事,像他們一樣自由自在。”
聞人藺凝視她因酒意而浮出豔色的臉龐,緩聲道:“隻要殿下想,明日就可做回自己。”
趙嫣有些遲鈍地看向他,眼裡有光掠過,隨即又歸於平靜。
她極輕地搖了搖頭,輕聲道:“等有一天,這京城萬家燈火不是為了粉飾太平,而是真正國泰民安之時,等世人知曉趙衍和明德館那群儒生為何而死,且願意為他們正名之時,我再離開。”
她露出一個輕淡的笑來,“這樣,即使有一天我夢到了趙衍,就可以坦然地昂首對他說:看啊,這個爛攤子我給你收拾好了。”
聞人藺伸手捋了捋她翻折的狐狸毛領,硬朗的指節蹭過她微紅的臉頰,低沉道:“打破砂鍋問到底,那鋒利的真相,也會割傷殿下自己。”
“我不怕。不管真相如何,我絕不退縮。”
趙嫣抬起水潤的眼睛,眼下淚痣灼灼若血,纖白的指尖包裹住聞人藺的指節,堅定道,“教我,太傅。教我鬥爭,教我走下去!”
聞人藺久久凝視她。
馬車搖晃,宮牆下的燈火順著搖晃的車簾明滅,在他眼底投不出半點波瀾。
就當趙嫣以為他不會回應之時,那片淡色的薄唇總算微微啟動。
“本王不會濫殺無辜,也不會幫大玄分毫,更不會為了殿下而放棄雪恨。”
他垂眸,撫著她緋紅而期許的麵頰,低聲呢喃,“不牽連他人,這已是本王最大的善意,殿下可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