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公主想談什麼。”
甄妃的臉色很快因失血而慘白,鴻衣羽裳,反更添幾分柔弱的病美,“本座的來曆,還是本座為何要費儘心思計劃這些?”
“甄”當然不是她的本姓。
一朝天子一朝臣,史冊抖一抖灰燼,落在人身上便是滅頂之災。
隻因一十年前,她的祖父站錯了隊,為廢太子謀事,就被招來抄家夷族之禍。南市口血流成河,不堪受辱的姊妹哭喊猶在耳側,若非乳母用自己的女兒換她一條生路,她亦是慘死的人之一。
逃出來後,她改名易姓,寄居道觀之中。萬幸她在調香煉丹上甚有天賦,數年交遊謀劃,信徒漸多。
恨嗎?自然是有的。
可她所圖非眼前蠅頭小利。身為女子不方便招搖過市,便選中自己的師叔為傳道替身,為他調香煉丹,使其能借獻丹的契機接近天子,以獲取信任。
縱為萬歲之尊,也貪生怕死;怕死,就有弱點。
大將軍聞人晉平擁趙稷上位,黨同伐異,亦是鎖拿她祖父下獄之人。
她知曉聞人晉平耿直剛正,眼中不容沙粒,於是暗中透露廢太子服毒的疑點,引其查明真相,從而使君臣對峙,逼皇帝自斷臂膀。
繼而如法炮製,將太後視作一顆棋子……
可惜太後並非好操控之人。她敗而避居華陽,甄妃隻能親自出麵。
當年天子登山論道,眾人皆知是神光真人向皇帝舉薦了甄妃,但連皇帝自己都不知道,“神光真人”不過是她一手操控的傀儡。
有了皇帝的青睞,她與神光真人台前幕後互為配合,神光教日漸壯大,受萬人膜拜,徒子徒孫不計其數,朝中半數官員都與神光教有暗中牽扯。
皇帝昏聵,殺臣殺子;朝局動亂,君臣離心,而她依舊是高高在上的神女,悲憫俯瞰一切。
她自恃能以解藥掣肘聞人藺,可那根本就是個連自己都毀的瘋子。
她不將羽翼儘折、“死而複生”的太子放在眼裡,可現在刀指她咽喉的,正是這個看似柔弱的假太子。
“長風公主討伐於本座,不過是因為本座所求非與你同道。可你有無想過,憑甚不與你們站在一道的,就都是惡人?”
甄妃鬢角滲出冷汗,綻開一抹蒼白的淡笑,“和聞人藺的悖逆相比,本座至少賜予眾生信仰,使其心有所寄、靈有所托。長風公主不該與我為敵。”
甄妃仔細觀察著趙嫣的神色,試圖從她眸中找出一絲的動搖。
傳道之人搖唇鼓舌,擅惑人心,可從細枝末節處攻破心防。隻要給她一點時間,她必能揪準趙嫣弱處。
但想象中的交鋒並未到來,趙嫣毫不遲疑將短刀往前抵了抵,直至甄妃後腰撞上闌乾,退無可退。
黑雲低垂,身後濃煙滾滾,炸開的火星子點燃了周遭十餘座糧窖上覆蓋的葦席和稻草。
火光的熱浪將視野扭曲。
“我對你的過往並無興致。拖延時辰這招,同樣對我無用。”
趙嫣指節泛白,血珠順著指縫滴落,“解藥拿來。”
甄妃露出恍然的神情,笑意多了幾分悲憫。
“你為一個將死之人而來?他越發難以控製,皇帝早命本座將解毒藥方和藥引儘數銷毀,世上再無解藥……”
“你仇恨父皇,且奸詐縝密,不會不給自己留後路。”
趙嫣啞聲低喝,“拿來!”
刀刃刺破頸側,殷紅滲出,甄妃不受控製地咽了咽喉嚨。
她畢竟不是得道飛升的“仙師”,凡胎肉-體,焉能做到全然不懼死亡?
甄妃將未受傷的手緩緩探入鬥篷袍服中,趙嫣目光一凜,握著短刃的手更緊幾分。
“你若有半分多餘動作,我即刻殺了你。”
“你為刀俎,我怎麼敢?”
甄妃淒婉一笑,從懷中摸出一隻黑瓷瓶。
趙嫣盯緊她的動作:“吃給我看,我要確定此非毒物。”
甄妃拔開塞子,仰首倒了一顆暗紅的藥丸,抿入唇中咽下。
熟悉的霜雪冷香,看樣子沒有錯。
見甄妃並無異常,趙嫣一手仍執刀緊緊抵著甄妃,另一手去取藥瓶。
離解藥一線之隔,甄妃毫無征兆地鬆指一拋,藥瓶瞬間脫手朝下墜去!
趙嫣睜大雙目,下意識撲在闌乾上伸手一抓,堪堪將藥瓶攥在指間。
抓到了!
她還未來得及鬆口氣,就見身側寒光閃現。
是趁機脫身的甄妃拔下帶血的重箭,狠狠朝她刺來。
趙嫣下意識抬起短刃格擋,鋒利的玄鐵箭鏃撞上薄如秋水的短刃,一陣清脆的裂響,趙衍的短刀在趙嫣驟縮的瞳仁中斷成兩截。
與此同時,兩聲震天的巨響自樓下傳來,碎屑亂飛,哨崗陳舊的支柱驟然斷裂,載著她搖搖晃晃朝一旁傾倒——
半盞茶前。
涼風乍起,空氣中血腥濃重,散開幾縷潮濕的雨氣。
麵有瘡疤的男人刀刃滴血,浸透腳下黃土。他漠然看了眼沒入肩頭的胡刀,不退反進,抬手攥住烏闕的手臂,使得他無法抽身。
烏闕被頂得連連後退,鞋底摩挲揚起一路塵灰,刀刃齊根貫穿仇醉肩膀的一瞬,烏闕也被這股蠻力按入泥牆。
牆麵碎裂,襆巾崩開,烏闕淩亂的白發瞬間散落肩頭,從胸腔中擠出一口帶血的濁氣。
“真是……一頭野獸啊,都不知道……疼的嗎?”
烏闕看了眼滿地屍首,金瞳拉滿血絲,氣極反笑。
那是他從北烏帶出來的精銳勇士啊,就折在此處了!他娘的真後悔!
他大叫了一聲胡語,藏在暗處的弓-弩手連開三箭,逼退仇醉。
烏闕趁機而逃,可才跑了幾丈遠,那陣可怖的腳步聲已追至耳後!
烏闕心臟都快停了!這是他來大玄後,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壓迫。
他以胡語咒罵了聲,抬手示意弓-弩手:“用火-藥!給我攔住他!”
第一支硝油火箭在仇醉身旁炸裂,巨大的衝擊掀翻土牆,仇醉沉重的身軀如沙袋般在地上扭滾幾圈,彎刀脫手,身下很快暈開一團暗紅的血泊。
但他隻是頓了一息,就搖晃站起,滾滾黃塵中隻見他破爛可怖的鬼影。
手中彎刀甩出,深深劃過烏闕的手臂,鮮血迸射間,第一支綁有銅丸的重箭飛來,卻因塵灰迷眼而失去準頭,徑直越過坍塌的土牆,釘入哨樓基座。
天崩石裂,哨樓吱呀掙紮了片刻,朝一旁倒去。
烏闕完全沒料到會殃及此處,愕然睜大金瞳,下意識往前一步,卻被下屬及時拉住,催促著離開現場。
仇醉死死盯著那座歪斜的哨樓,執念般,艱難地朝前兩步。
而後他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用儘全力朝著那抹飄然欲墜的杏白身影奔去。
……
“嫣兒,嫣兒?”
一個溫和輕柔的嗓音仿若從天際傳來,逐漸清晰。
趙嫣慢慢打開眼睫,明亮的光漏了進來,她不得不抬起手掌擋了擋。
指縫外的視野漸漸清晰,她看到了一張與她極為相似的,熟悉的臉龐。
十五歲的少年,正披著寬鬆的淺色外袍,像是鬆了一口氣的樣子,含笑道:“你總算醒了。”
“趙……衍?”
“怎麼,連哥哥也不認識了。”
“我怎麼會在這裡?”
“還說呢,這麼多年了也不回來看看我。還在生哥哥的氣?”
趙嫣一眨不眨地看著他,茫然搖首。
一切仿若夢境模糊,她不知自己為何會到此處,隻是慢慢地、慢慢地紅了眼圈。
“趙衍。”
她哽了哽,千言萬語卻隻擠出來一句,“我將才……把你留下的短刀,弄斷了。”
趙衍一愣,隨即握拳抵著唇低笑起來,眼下淚痣隨之隱現,溫溫和和道:“傻嫣兒,一把刀和親妹妹相比哪個重要呀?哥哥應該慶幸,它保護了你。”
遠處傳來談話聲,趙嫣倏地坐起身。
她環顧四周,隻見自己正躺在一片嫩綠柔軟的草地上,周圍野菊綻放,仿若星辰點點,風一吹,草浪低伏,如沐暖流,愜意無雙。
碧空如洗,萬裡無雲,不遠處的楓樹下置有案幾和席位,兩名儒生打扮的少年正在執子對弈,而另一位與趙衍打扮類似的少年則抱劍站於一旁,看著草地上飛舞的粉蝶。
趙嫣從未見過他們,但不知為何,名字竟脫口而出。
“沈驚鳴,程寄行,還有……影子。”
“你竟然知道。”
趙衍驚訝,隨即釋然,“省了介紹,不如陪哥哥走走吧。”
趙嫣點點頭,與他沿著曲折的羊腸小道緩步往下,一路上春光明媚,飄然若飛。
“柳白微還好嗎?”趙衍開口。
趙嫣頷首:“他如今已是潁川郡王孫,除了和世子妃爭奪郡王府的權勢有些艱難,其他一切安好。”
“那就好。母後呢?”
“她如今陪著太後娘娘,也挺好,就是偶爾很想你……”
趙衍靜靜聽她說著,直至她停下,方微笑道:“那,嫣兒過得可好?”
趙嫣一愣,轉過頭挽了挽鬢邊碎發:“我也挺好。有親友支持,有人教習相護,雖有困難,也能很快解決。”
趙衍甚至滿意,又問:“那支金笄喜歡嗎?”
趙嫣回想起自己在華陽時摔裂的盒子的一幕,鼻根一酸,極輕“嗯”了聲。
趙衍放心了,笑歎道:“真想看看你戴上它的樣子,一定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