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藺麵色沒動,可唇線卻明顯上揚了幾個度,抬手捏了捏她的後頸道:“去看看有無喜歡的地段或宅邸。”
趙嫣意外道:“宅邸?是要選新的女學館址嗎?”
聞人藺似是微微一怔,見她滿眼放光,倒也沒否認。
想到什麼,趙嫣又小聲道:“這錢沒法從國庫中出,加之年初減免了多地賦稅,內帑中的銀錢尚未攢夠。我原想……推到明年春再做決定的。”
聞人藺笑了聲,悠緩道:“隻管先看,從殿下的聘禮中扣。”
“真的啊?”
趙嫣追了上去,眉眼如月,“學館地址我想購置在大寧坊,地段便宜,也清淨。”
“還有呢?”
“還有?”
“若讓殿下選私宅,喜歡何處?”
“那必定是永昌坊,離東宮和太極宮都很近。”
趙嫣負著雙手興衝衝計劃,末了反應過來,“你問這個作甚?”
“無甚。”聞人藺淡然道,眸中淺笑莫測。
“騙人,肯定有什麼!”
趙嫣狐疑,然而不管她如何追問,聞人藺都隻是悠然信步的樣子,不願開口透露。
趙嫣最終還是將女學館的地址選在了明德館的隔壁,一則此處正巧有幾畝荒廢已久的宅院租售,價錢也不算貴;二則明德館這個地方,對趙嫣和所有求學不易的人來說皆有重要意義。
修繕,改造,聘請女學夫子,擢選適齡有才的少女……前前後後籌備了大半年,京中第一座正式的女學館試著推行。
第一批擢選的女學生不多,滿打滿算不到六十人。
其中一部分為朝中革新派官吏家中未出閣的女眷,代表家族的政治立場以身作則而來。一部分是憑真才實學錄用的小才女,還有少數為京畿外小門小戶家慕名而來的女子,想借女學館這個跳板尋個乘龍快婿……
入學初試,刷掉一半渾水摸魚的,最終留下來的不過十二人。
但趙嫣已然很滿意。
永平二年,八月。
宮中一年一度的經筵日講開設,由新擢的戶部尚書周及主持。與此同時,女學館亦是正式啟學。
女學生們的儒服是趙嫣親手改良的,淡藍白底的大袖儒服,配禮節飄帶、玉飾和香囊,行動翩翩,頗有雅風。
女學生們或含蓄,或開朗,但拜孔聖人像時,皆是一樣的知禮認真。
一牆之隔的明德館,幾個年輕氣盛的儒生聽著隔壁清脆的女音,既新奇又不太苟同。
其中一個哂笑道:“女子能學個什麼名堂出來?隻怕是來此攀龍附鳳,尋覓佳婿來了。”
另一人也隨之附和:“就是就是!張兄,我看你還是離遠些,免得被哪個小娘子看中,平白玷汙了這身功名。”
隔壁的誦書聲有一瞬的停滯。
繼而踢踏輕快的腳步聲靠近。
牆下,有個脆生生的嗓音應道:“隔壁的人也太不要臉了些,說得我們看得上爾等似的。”
“就是呀!”
另一個女音道,“來這裡的女子都不容易,自當勤苦勉勵。即便與你們同處一館,也隻會想著如何在讀書治世上將你們打敗,書文瀚海,古今聖賢,當窮一生求之,哪一樣不比你們強?”
“可不是這樣嗎!凡是見著女子,就以為是奔著他而來,未免太自以為是了些。”
“某些男子哪,就知道靠束縛女子來獲取自信,真是可憐。諸位同儕彆和這種人浪費口舌,咱們繼續溫書。”
方才嚼舌頭的那幾個年輕人頓時羞得麵紅耳赤,也不敢反駁,道了聲“好男不跟女鬥”,便兩兩回書舍苦讀去了,勁頭比平日更足,像是要找回麵子似的。
琴樓之上,趙嫣坐觀高處,將一切收歸眼底。
“聞人少淵,我忽而有個主意。”
她眼眸一眯,扯了扯身旁聞人藺玄色的衣袖道,“你說若是定期讓明德館和女學館聯合考校詩文經論,比評出一二甲張榜表彰,會如何?”
那隻怕是雙方鉚足了勁地比拚,有得好戲看了。
聞人藺手搭著雕欄,頷首點評:“並駕齊驅,必能日行千裡。殿下這招角逐之計用得不錯。”
“我覺得可行。”
趙嫣眼眸越發清亮,笑道,“說不定不久的將來,這裡真能走出不少女夫子、女宰相呢。到那時,必是八方來賀,萬象包容。”
聞人藺想了想那畫麵,倒也不錯。
“殿下又有得忙了。”
聞人藺順著她牽拉衣袖的手往下,與她五指交扣。
“這不,有太傅在嘛。”
趙嫣毫無後顧之憂,笑吟吟跟著聞人藺下了樓。
聞人藺睨目,輕輕勾了勾她的掌心。
趙嫣五指一蜷,不甘心地勾了回去。
兩人竟像個孩童一樣,借著袖袍的遮掩,悄悄用手指打架。
吉日吉時,街上正有送親的隊伍經過。
漂亮的嫣紅花轎,垂幔輕飄,手持卻扇的妙齡新婦朦朧可見,圍觀的群眾笑著撫掌相迎。
幾個散課出來透氣的女學生手拉著手,墊著腳尖在人群中觀看,讚歎道:“快看!好漂亮!”
轎中的新婦亦是從卻扇後悄悄瞥目,向那群自由自在的儒服少女投去豔羨的目光。
在這個人潮疊湧的岔口,她們皆是選擇了各自的道路,一往無前。
“嫣嫣。”
上車前,聞人藺喚道。
“嗯?”趙嫣提裙踏在腳凳上,回首看他。
今日陽光正好,氣氛也正好。
聞人藺勾住她的手指,濃密的眼睫半闔,語氣繾綣低沉得像是經過千萬次深思熟慮。
“我們成親吧。”
他說,“組建一個,我們自己的家。”
秋風卷過,送嫁隊伍灑落的彩紙翩然飛舞。
趙嫣忽而明白,去年聞人藺問她有無心儀的私宅地段時,那藏匿眸中的未儘之意是什麼。
行於深淵的人終於得以窺見天光,說他,想有個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