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女孩子,雖然已經極穩妥了,但某些細微的地方還是有些稚氣。芳純饒有興致地觀察她的神情,她說完那段話,最後輕飄飄的一瞥,看上去真是可愛得緊。
芳純嗤地一笑,“我算算,下回休沐可早著呢,少說還得半個月吧。”
清圓早知道那麵玉佩是還不成的,倒也不著急。
兩個人相攜出了府門,果然門外有駕馬車停著。芳純帶她過去看,車門一打開,便是方方正正一座青銅冰鑒,正麵鑄造的虎頭大張著嘴,獠牙畢露,清圓一眼認出來,“這冰鑒有年頭了,前朝的老物件。”
芳純又和清圓擠上同輛馬車,一路上打聽打聽清圓的處境,順道也介紹一番自家的情況:“外人提起沈家兄弟總存著幾分忌憚,其實沈家起根兒是做學問的,老太爺很會取名字,殿帥和都使的小字,你聽說過麼?”
清圓搖了搖頭,窗外天光透過一層銀紅的軟煙羅,在她頰畔灑下柔旖的光。
“沈潤的小字叫守雅,沈澈的小字叫澄冰。”芳純提起和丈夫的初識,眼裡微有赧然之色,“當初他來我父親麾下報到,我看見他的名帖,一眼就喜歡上了他的名字。那時他不認得我,我認得他,還是我想方設法先結交的他。後來殿帥入了樞密使門下,他也跟著回了上京,裡頭總有三年光景音訊全無。三年後再見他,他趕了十車聘禮來,就把我娶回家了。”
清圓聽著他們的舊事,簡單直接,卻也深情熱血,原先離她很遙遠的人,麵容逐漸清晰起來。守雅,澄冰,果然都是溫潤清澈的名字。沈知白出事的那年,他們兄弟不過十四五歲,養尊處優的貴公子,一下從天上掉到地心裡,十年來的艱辛滲透進命運的紋理,已經無從考證了。
清圓輕輕歎了口氣,“好在苦儘甘來,昨兒家裡還在說呢,這麼年輕就官居從二品,古往今來能有幾人。”
芳純道:“一則是立儲案裡老太爺受了牽連,結果繞了個大圈子,還是他保的人克承了大統;二則,聖人登基後懿王生事,亂軍都攻到拱辰門上了,是他們兄弟死守住的。聖人念及他們軍功,又感念老太爺的恩情,少不得大力提拔他們兄弟。”
簡短的幾句話,足以描繪出沈家成敗的經過了。女人的閨中生活大多瑣碎,男人的仕途一路波瀾壯闊,清圓嗟歎:“時勢造英雄啊。”
芳純失笑,“如今英雄造完了,剩下的就剩享福了。”說著挨過來一些,“四妹妹,你們家給你說親事沒有?”
清圓笑著搖頭,“我上頭三個姐姐,一個都沒出閣呢,哪裡輪著我。”
“這又不是分家業,還要論資排輩麼!”
清圓不願意同她談論這些,囫圇敷衍過去,便扭頭看窗外。護國寺是全幽州最大的寺廟,據說早年皇後也上這裡來拜過佛,因此這寺廟一直香火鼎盛。遠遠聽見梵聲陣陣了,空氣裡也徘徊了檀香的味道,她越性兒打起紗簾,山林間露出了杏黃的廟牆,清圓有些雀躍,“就是那裡吧?”
芳純說正是,催促趕車的快些。今天不年不節的,山門外的馬車也停了不少。車門打開了,各自的丫頭上來接應,替她們戴了幕籬,清圓給芳純正了正帽簷,這才相攜往正殿去。
護國寺的台階共一百零八級,登頂後邁上一個巨大開闊的平台,平台中間擺著一隻丈餘高的鐵香爐,繞過香爐,就是護國寺的正殿。
清圓隨芳純進去,恭恭敬敬給菩薩磕頭上香,芳純平時是個大而化之的脾氣,進了寺廟卻處處小心。臉上帶著肅穆的神情,深深頓首下去,前額結實抵在蒲團上。起身從殿裡退出來後問清圓,“你求了什麼?”
清圓說:“闔家平安。”但對於闔家的解讀卻並不包括謝家人,是遠在橫塘的陳家祖父母。春台遞了成把的香過來,她低頭撕開上麵的封條,一麵問,“姐姐呢,你求了什麼?”
芳純紅著臉說:“自然也是闔家平安。還有一樁,我也求子,我和都使成親兩年了,一直沒有動靜,我心裡有些急了。”
這是不避諱她,才願意說出自己的心裡話,清圓是沒有出嫁的女孩子,也不知道怎麼安慰她。恰好看見殿門前有解簽的,便道:“姐姐請人算一卦吧。”
芳純是急性子,想做什麼恨不得即刻飛身過去,手裡成把的香沒有點燃,也來不及各處敬了,一股腦兒塞進了清圓手裡。指指那個燃著一排蠟燭,供客人點香的燈亭,又指指白石座上的鐵香爐,“點了全放進去就是了,讓各路神佛自己分去吧。”
清圓捧著芳純遞過來的香,看著她和侍女又折回去,半路上遇見了熟麵孔,停下來互相頷首問好。
抱弦道:“都使夫人脾氣真爽利。”
春台接了清圓手裡的香,又分一半給抱弦,吐舌道:“讓各路神仙自己分,虧她倒敢說。”
抱弦攜春台往燈亭子去,燈亭離大香爐不過四五丈距離,因明火太多,抱弦請姑娘在香爐旁等一等,她們點完了拿回來,沒的姑娘不留神,燎了衣裳。
清圓隻好聽她們的安排,獨自站在那裡。
仰頭看看天,今天天高雲淡,穹頂蔚藍,藍得要把人神魂吸進去似的。隻是這平台上地勢高,風也比底下更大些,吹得帽裙翩飛阻擋了視線。她抬手分拂,幕籬的正麵有接口,長而軟的滾雪細紗,把她大半個身子罩起來,分開便像打簾一樣。
可她掀起帽紗,頭一眼見到的不是護國寺上方的藍天,是一個俊眉修眼的男人。他像那天一樣,穿著繁複的織錦襴袍,眼眸深邃又複雜。
清圓和他打過三回照麵,兩回在黃昏,一回在深夜。印象中反正那是個長得極好看的人,但究竟如何好看,還是模糊的。如今朗日晴空下再看,那種華貴深穩,甚至微挑的眼梢下暗藏的玄機,都似乎彆有一番風味。如果他身後金甲的兵勇是一柄鋼刀,那他就是刀背上精美的紋路,你以為這是裝飾?其實是放血的血槽。
她這程子總希望能當麵歸還他留下的東西,可真正見了,心頭又畏縮。也不知怎麼開口才好,撤後半步疊手行禮,卻聽他幽幽的,刻意壓低的嗓音傳過來——
“四姑娘,沈某好像落了東西在你這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