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小侯爺, 確實是個實心的人呐!一個多月,快馬來去幽州與橫塘,整整兩千裡路……如果那個有福氣的姑娘是清如, 那多好!可惜了,人家一心念著清圓。扈夫人打眼看他,一個多月馬不停蹄,這大熱的天,曬得臉都黑了。但他的眼睛明亮, 像星子一樣, 炯炯地望著清圓,扈夫人便知道, 現實與預想又一次產生了偏差。小侯爺這回大約順利達成了自己的心願, 因此他來, 是帶著勝利的希望來,隻要謝家應允, 他就能如願以償了。
果然的,他鄭重向老太太和她叉手作了一揖, “老太君, 夫人, 淳之依約回來, 向二位長輩複命。家父家母已應允了這門婚事,我今日先來向長輩及四妹妹回話, 明日便命人預備聘禮, 正式向四妹妹提親。”
謝家的眾人都有些懵, 沒想到他竟真能辦成這件事。老太太眼睜睜瞧著丹陽侯及夫人的手書送到麵前,展開信看,通篇是對先前莽撞的懊悔,及對兩個孩子的撮合。說淳之小孩兒心性日久,到了該成家立室的時候了,聽聞四姑娘才高聰穎,將來一定能助淳之成就一番功名。
老太太使勁地逐字逐句看,試圖從字眼中發現一點心有不甘來,結果並沒有。丹陽侯夫婦這回是很誠心的樣子,轉變之大,實在讓人納罕。
東府裡的蔣氏如今覺得自己在扈氏跟前也能揚眉吐氣了,有時候扳回一城不必自己爬上去,隻需等彆人落下來。她輕俏地瞥了扈夫人一眼,“哎呀,這可怎麼好,四姑娘這回可是盛情難卻了。真沒想到,咱們家竟是倒著來的,最小的怕是要頭一個出閣呢。”
李從心笑了笑,因風吹日曬,那鮮煥的肉皮兒黝黑了不少,反顯得牙尤其的白,“那倒未必,有人托我捎口信,他帶著家裡預備的大禮,腳程沒那麼快,若我先到,就先替他向老太君回稟,蘭山不日就上貴府請期。”
這是個極好的消息,千裡之遙沒能阻斷開國伯公子的決心,眾人都向大姑娘道喜。清和低著頭紅了臉,心裡的甜蜜要從眼角眉梢溢出來了。
然而更大一喜,當然要歸於四姑娘,總算她苦儘甘來,能夠順利嫁入丹陽侯府了。小侯爺看來是個可以依靠的人啊,頂著這麼大的壓力都能說服父母,將來四姑娘過去了,他必然也能護四姑娘周全。
清圓還是笑著,因為除了笑,她不知道該以什麼樣的表情來麵對這件事。原本是很好的,他有這份誠意,以自己的出身和目前的處境,還奢求什麼……可人心總是不足,安穩之餘便開始挑揀,實在不應該。
李從心向她望過來,依舊是朗朗的目光,朗朗的微笑。她心裡都明白的,看他風光霽月地來,不知在橫塘父母跟前作了怎樣的努力呢,如果當真結果如此,她也該收收心,講究言出必行了。
老太太那廂還很猶豫,“我看了貴府上的信,料著侯爺和夫人也有意結秦晉之好,隻是……幽州離橫塘那麼遠呐,兩個孫女都……”辦說邊歎息,“我實在有些舍不得。”
李從心抬起眼,心頭微微一跳,忙寬慰道:“老太君不必傷懷,我如今在上京任職,將來大抵也是要留在京畿的,老太君想見四妹妹了,隨時可讓四妹妹回來。”
可還有什麼說的,老太太被近日的變故弄得很乏累,原本清圓的婚事在丹陽侯府和指揮使府間左右搖擺,但護國寺回來那晚,沈潤這樣為護著清圓目中無人,她也思量了,真得了這麼個女婿,將來清圓便是要在娘家稱王,他也必定成全她。
蔣氏攏著袖子問清圓,“四姑娘是什麼意思呢?”
清圓安然道:“一切聽祖母的安排。”
老太太籲了口氣,緩緩點頭,“既這麼……”
這時扈夫人卻截斷了老太太的話,“依我說,這事不必操之過急。老爺在關外打仗,一封家書也不曾寫回來,不知如今怎麼樣。家裡孩子的婚事,還是略等一等為好,到底老爺是一家之主,總要聽聽老爺的意思,母親說呢?”
老太太能說什麼?索性不說了。清如的事,抽光了她所有的底氣,她如今看天,天是灰的;看地,地也是灰的。清圓不需她操心,這是真的,李從心也好,沈潤也好,愛誰誰吧!這兩日自己仔細想過,自打清圓回來,家裡的事就不斷,說讓她鎮宅,這宅子都快被顛騰得散了架,還要鎮什麼!隻是這大太太……實在叫人一言難儘,一個當家主母如此不容人,也怪自己,以前對她縱得太過了。如今這謝家,脊梁骨都快叫人戳彎了,她躲在深宅之中不敢聽外頭的風聲,聽見了,隻怕要嘔出血來。雖對外還在敷衍,揚言不過是個婢女,遇上些不怎麼光彩的事,但也是自欺欺人,二丫頭連大選都去不成了,那些愛嚼舌頭的貴婦們又不是傻子……
倘或清圓嫁得好些,多少能替謝家挽回一點顏麵。老太太瞧瞧扈夫人,又瞧瞧李從心,有些兩難,隻得折中先拖延一日,“淳之是今兒才到幽州吧?一路上舟車勞頓,辛苦了。先回去歇一晚,等明兒……明兒歇足了,緩過勁兒來,再議不遲。”
老太太的意思很明白,李從心連日都在路上,並不知道謝家發生的事。如果清如的事帶累了清圓,讓他覺得同謝家結親還需考慮,那就順應天意吧。清圓再不濟,還有沈潤兜著,橫豎他認定了四丫頭,底細也全知道,免於多費唇舌。
李從心竟是不太懂謝家的意思了,自己這樣兩地奔波,原說好了,隻要侯府答應,謝家絕不阻撓的。如今是怎麼了呢,扈夫人不應倒也罷了,她本來就和清圓不對付,可連老太太也出爾反爾,實在讓他不解。
不解歸不解,卻不好咄咄相逼,他心裡雖有些委屈,也還是以禮相待,拱手道:“多謝老太君體恤,那淳之明日再來拜訪。”
他又望向清圓,眼神裡很有些戀戀不舍。老太太見了,對清圓道:“四丫頭,你送送小侯爺吧!”
清圓道是,順從地陪同李從心退出上房。外頭陽光依舊刺眼,他們走在長長的抄手遊廊底下,八角的漏花窗裡,吹過隔壁園子樹蔭底下奔跑的涼風。李從心到底頓住了腳,回過身問清圓:“四妹妹,這程子你好麼?”
他時時牽掛的姑娘,穿著茜素青的襦裙,那種介乎綠與藍之間的顏色,愈發襯出她柔膩的麵色。她的唇角總帶著一點笑意,“好也不好。三公子,近來謝家發生了一些事,或者有損謝家名聲。老太太才剛沒有和你說明,但要請你仔細斟酌,多多權衡,是否會因此帶累了侯府。”
李從心有些莫名,“我連日都在路上,實在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這事同你有關麼?”
清圓沒有答,隻道:“我不便多說,你回去就知道了。”
她移步緩緩前行,輕柔的裙裾吹拂,偶爾拂在他腿上,飄渺的一點觸感,來不及琢磨。他看著她的側臉,她微低著頭,耳墜子上的一粒黃翡被極細的銀絲牽扯著,像一滴淚,在那潔白的脖頸間款擺著。他看得有些癡了,輕聲說:“四妹妹,謝家是謝家,你是你,我不管那許多。”
她聽了,赧然一笑,“我卻沒想到,侯爺和夫人竟會答應你啊。”
他有些不好意思,含糊道:“我母親隻生了我一個,倘或我執意要做一件事,他們最後都會答應的。”
他說得很簡單,仿佛辦成隻需一句話,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費了多大的力氣才讓他母親點頭。下跪不可少,他在院子裡整整跪了一夜,早上還挨了一頓鞭子,對於養尊處優的他來說,可算吃了大苦頭。
他祖母護著他,跺腳斥責兒子兒媳:“咱們家隻這一個嫡子,將來一應都指著他,你們把他逼死了,看我怎麼和你們拚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