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一見聞廣博,早已嗅出封如故所用的煙葉非是尋常煙葉。
除了淡竹葉與梅花冰片外,內裡另攙有一味藥。
……延胡索。
在煙中用藥並不稀奇,況且封如故所用的煙具煙燈非是凡物,用靈力精煉過,可起焚藥療病之效,見效極快,算是一件好寶貝。
然而問題在於,其一,此物並不能長期使用,偶用效果超群,但長期用之,難免疲憊嗜睡、精神不濟,凡是懂些醫藥草本的知識,都該曉得拿捏分量。
其二,這一味藥,主效為“鎮痛”。
……
這時間,封如故與荊三釵在院外又開了一方小酒桌,沐月而飲。
封如故取了煙槍,大大方方地啜吸起來。
荊三釵見狀,又給氣了個半死:“我當初送你這煙槍和延胡索,是看你身上傷得太重,不是叫你拿來用個沒完的。”
封如故笑了起來。
他這愛操心的小道友。
上次,荊三釵來“靜水流深”送天山蓮,恰好撞見自己在吸摻了延胡索的竹煙葉,大怒之下追問原因,後來索性翻起舊賬,要他把以往送來風陵的東西一一還給他,自己不過多逗了他兩句,就把他氣跑了,以至於今天白天裡來尋他的時候,他還在氣惱此事,一張口便來討賬,可見氣性之大。
他把自己裝煙葉的小絲囊擲過去:“你看看,裡頭有沒有延胡索。”
荊三釵拿來,細細檢查。
封如故解釋道:“你上次來時,是家裡沒煙葉了,我嘴裡味道淡,才取了以前的煙葉來用,不是常吸。”
荊三釵把那一小袋正常的竹煙葉在手裡掂了掂:“真的?”
“真的。”
“沒誆我?”
“不誆你。”
荊三釵信了五分,哼了一聲,將袋子拋還給他:“你這張嘴,十句話有九句話是真的,我就謝天謝地了。”
封如故懶靠在石椅背上,端著煙槍,徐徐吐出竹煙:“我沒病吃什麼藥啊。腦子有病?”
“你腦子本就有病。”
封如故笑望著荊三釵,心裡是有些歉疚的。
被他救過的人之中,他隻收荊三釵送來的禮,因為這是除師父師兄與師妹之外,世上唯一一個真心地對他好的人。
而他還得騙他,著實是腦子有病。
封如故擺出閒聊架勢:“卅四叔叔最近怎麼樣了?有來找過你嗎?”
荊三釵擺一擺手:“他好著呢,活蹦亂跳的。上個月來過我這裡一趟,拿了些金線回去,說要給他家那隻醒屍身上繡個龍鳳呈祥。”
一提到卅四,荊三釵難免又起了憤世嫉俗之心:“他明明於道門有大恩!他是魔道,可又怎麼樣?!若是沒有他設法保護,在魔道治世的那十三年裡,三門中人就算不被殺滅殆儘,也得屈辱投降,為魔道奴役!不過是因為你師父那一輩人前前後後都飛升了,就一個個行那齷齪小人之事!”
“卅四叔叔於三門確實有大恩大德,於那些小道門卻是沒有。”封如故一針見血,“卅四叔叔本身就是享譽於世的劍道好手,又是純脈魔修,殺了他,好處太多了。”
荊三釵罵了句臟話,又道:“不過,你現在儘可放心了。”
儘管知道沒人能偷聽,荊三釵還是壓低了聲音:“他現在回了魔道,有人庇護他。”
封如故抿了一口酒:“當真?”
“自然。”荊三釵道,“你還記得‘林雪競’這個人嗎?”
封如故思索:“‘林雪競’……聽來耳熟。”
荊三釵著急道:“你怎麼會忘呢?就是那個在‘遺世’裡收留我們的魔道花魁!當年他被我們牽累,陷入混戰、生死不明,我一直以為他死了,沒想到他創了‘不世門’,如今竟成了魔道中響當當的人物。”
封如故拍了一下掌,似是想起來了:“他現在在做什麼?”
“林雪競主張魔道與正道和平共處,收留那些修為稍弱或是身負重傷的魔修,一麵要求他們不許生事,一麵應對道門的圍剿和魔道中的激進之徒。起先,‘不世門’門徒寥寥,這四五年倒是日漸壯大了。卅四叔叔之前一直不肯說他的去向,也是這次來才告訴我,他在林雪競手下做事已七年有餘。你送來的那些小魔修,等我找回他們的父母,也打算送到‘不世門’那裡去。”
荊三釵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才有空停下來喝一口酒。
潤過嗓子後,他又是一陣怒其不爭:“魔道尚知道清管內部,可道門內部蠹蟲橫生,後輩也不濟事,三門地位如此高,就不說管上一管?”
封如故說:“哎,不能這麼比。魔道清管內部,那是破而後立。道門事務,你說怎麼管?說教?利益當頭,誰都想趁機將門派做大,誰又能聽得進大道理?”
荊三釵道:“那就殺啊。殺雞儆猴!”
“我師兄心性太純,像他這樣的人,不安心修煉才是浪費。”封如故撐著臉頰,“我師妹燕江南呢,倒是專殺仙道敗類,雞殺了幾隻,猴卻是越來越多。遠的不說,這文始山挾魔道幼子,與魔道交易,證據確鑿。換我師妹來,肯定一劍先斬了文老頭右臂再說話,不過這有何用處?下一個人隻會把事情做得更隱蔽,蠹蟲會蛀蝕得更深。而我師妹閨譽也深受其害,到現在也沒能找到道侶,壞哉壞哉,兩敗俱傷。”
荊三釵雖是生氣,也被封如故這一番奇談怪論惹得笑出聲來:“那聰明的封大英雄,你呢?就不出來做點什麼?打算躲在‘靜水流深’養老一世不成?”
“莫談英雄。英雄是有時限的。”封如故飲了一杯酒,“英雄隻有在當時最光鮮,烈火烹油、鮮花著錦,是一本好書,人人愛讀。”
荊三釵問:“那現在呢?”
封如故仿佛在談論與自己無關的事情:“現在的英雄,是一本讓旁人讀爛了、翻倦了的毛邊書,啐一聲,罵一句‘無趣’,‘假造’,‘添油加醋’,便丟到一旁去了。”
荊三釵哈哈大笑,笑裡帶了三分淒然:“敬英雄。”
封如故的笑容倒是一臉的真心和無所謂:“敬英雄。”
一盞飲儘,荊三釵被酒液辣得哈出一口氣,積累的醉意逐漸襲身,頭腦也昏眩起來。
他抬手揉眼睛時,心念陡然一動:“我是不是見過那個和尚?”
封如故:“哪個?”
“就那個……”荊三釵指了一下剛被自己關上的門,“那個……看著有點眼熟的那個。”
封如故說:“人家小和尚才那麼丁點大,你做個人吧。”
荊三釵拿空酒杯丟他:“滾你的!我是說那個大的!那個大的……”
他嘀嘀咕咕:“白金僧袍,是寒山寺人……寒山寺……當年,你還躺在床上時,是不是曾求我去寒山寺打聽過一個人,看他過得好不好……”
封如故一把捏住他的下巴,一滿杯酒灌了下去,並指鹿為馬道:“荊弟,你真是醉了,多喝兩杯茶漱漱口,我扶你去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