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窗外有絲竹聲聲, 後湖養的鴛鴦在蔭下濃睡, 湖邊新開出了一串紫色小花。
清館的上午向來緩慢慵懶, 姑娘們簾鉤未掛、遲睡未起,隻有早起的小倌兒們打著嗬欠, 為姑娘們的琵琶揚琴塗抹鬆香。
而在一間小閣裡,一個不速之客,彬彬有禮,請封如故安心就死。
封如故端了茶, 抿上一口:“想讓我死的人多了,你是第一個這麼客氣的……”
但話還沒說完, 他就急急放下茶杯,取了旁邊隔夜的小點心咬了一口。
封如故苦著臉道:“是苦丁。我最怕苦丁。”
白影很是耐心地看著他。
封如故把掉落的點心酥皮掃掉,又撣了撣長袍,如同對麵坐著的是和他相識多年的老友,正在與他茶話對弈。
“‘他’雖跟我說, 最好不要同你說話,也不要相信你說的任何話, 但我仍想說一句……”白影道, “你與十二年前相比, 當真變了許多。”
這句話中包含的深意頗多,好似有哪裡不對勁, 封如故一時沒能想通,就隨口問了一件自己最關心的事情:“‘他’是誰?黑衣,鬼麵, 拿一把唐刀?”
白影微怔了怔,旋即失笑:“他叫我不要跟你說話,真是對的。”
……果真是那個逼文忱親手割下妹妹首級的黑衣人。
“你哪怕不說,我也知道你有個同夥。”封如故在嘗了一口後,覺得那點心味道竟然不錯,索性又取了一塊,“方才,我以為他也在,就把所有事混在一起說了。”
白色人影確有國士坦蕩之風,見他吃喝自如,也坐了下來,安靜聽他細說。
封如故也不同他客氣,自顧自道:“水勝古城中,近來有兩件怪事。第一件,城中有人被取走魂魄,臥床不起;寒山寺僧人因此歸鄉探望,被割喉棄屍,這是第二件。”
白色人影緘默不語,影中長睫落下,看不出他是何等心情。
“這兩件事本身就很是蹊蹺:寒山寺的小和尚被唐刀一刀斷喉,手法絕厲,斷不容情;但取魂之人,偏偏隻分取人的一魂一魄,而且受害的都是本地的富庶人家,就算昏迷不醒,家中也有餘裕把人供養起來,至少不會有凍餓之虞……旁的不說,這點實在太是細心周到,周到得都有點婆媽了。總之,這兩件事,怎麼看都不像是同一個人做的。”
說到此處,封如故拍了拍手上的點心屑,笑道:“一個無情之人,一個有情之人,為什麼要聯手做事呢?就是為了殺我?我封如故就這麼容易叫人厭惡?”
白影不說話,不知是默認,還是因為一開口就吃了封如故的癟,索性下定決心、一字不再說了。
封如故也不在乎他的沉默,指一指白影麵前的茶杯,大方道:“我還以為你們會一道來,這杯茶是敬你做事留一線的仁義;他殺我未婚妻和許多不相乾的旁人,不配喝茶,隻配看著。”
這話說得狂且孩子氣,卻叫白影再度開了口:“抱歉,我收回那句話。你與十二年前,仍是相似。”
封如故挑眉:“十二年前,我們在此地見過?”
白影一哂,居然就這樣化出了人形來。
那是一個十□□歲形貌的年輕人,衣白若雪,俊眼修眉,氣度有如林下之風,眉目間卻籠罩著一股茫然至極的憂鬱,頗有世外之感。
他一開口便是兩頰緋紅,說:“在下練如心,與雲中君曾有一麵之緣。”
封如故細細審視著他的麵容:“可我不記得你。”
難道是那名被他殺掉的疫魔?
但是,且不說封如故早已把那魔人大卸八塊之事,那魔人修煉得麵目全非,周身爬滿疫蟲,十足的醜東西,與麵前這個人影氣度與形貌都不很相稱。
名喚“練如心”的年輕人不慍不惱,他道了一聲“得罪”,探出指尖來,在封如故眼前輕輕一抹。
封如故正舉著杯子,躊躇著要不要喝一口苦丁,壓一壓舌底的甜膩,便覺眼前一花,手掌一晃,杯中灑出了些茶水。
……
浮現在封如故眼前的,是練如心的記憶。
準確來說,是石神之靈,練如心的記憶。
這世上,當真是有石神的。
上古之時,女媧煉石補天,以補天裂,偏有一滴熔石落於米脂山巔,險些導致補天失敗,幸得熔石有靈,雖不在其位,卻仍能以其靈識,成功縫補天漏。
於是,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唯在米脂山東南方天際殘餘一線裂隙,常見斷霞之景,傍晚時分登山,方可得見。
洪水止息後,人們有感於神跡,參拜神石,將其奉為神明,並在米脂山四周紮下了根來,建立了水勝古城。
然而,神石雖有神力,但畢竟不在其位。
上古眾神早已失落,神石需得大願之力,方才有源源不斷的補天之能。
所謂“大願之力”,也即是百姓的香火供奉,且每隔三年,都需得有信徒登山,自願走入神石之中,血肉與神石融為一體,神石的神力方能存續,保天不裂。
要神石的神力延續下去,每次獻祭,都需要三名信徒獻祭。
若是神石願力不存,天再度裂開,此方百姓必然遭難。
因此,神石自誕育之日起,每隔五十年,便會分裂出一名石中人,一為守護神石不受損害,二為引導信徒,完成祭獻,三為守衛一方水土,儘神之責任。
五十年後,石中人靈力耗儘,複歸石中,就會有下一任石中人走出。
所有的石中人都長得一模一樣,自始至終,都是年輕體貌,不老不滅。
他們也有名字,取來“煉石補天”的“煉”字,加以化用,得了“練”字一姓,傳承千年。
……儘管並無人知曉。
練如心走出神石的那一天,便繼承了先輩石中人傳下的千百年的全部記憶和責任。
那些記憶快速地教會了他,應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
石中人脫胎於神石,存活也是依附於神石神力,因此,石中人不能踏出水勝古城的範圍,靈力也不能延及古城之外。
除去種種重要事情之外,先輩的記憶還告訴了他一個奇特的注意事項。
——不要與任何活物產生交集。
他們是神石的守護之人,而非神石本尊,若是有了具體樣貌,並出現於世間,願力難免會偏移,到頭來適得其反,反倒糟糕。
練如心一身白衣,立在石前,神態恍惚如初生孩童,心中裝盛著千年記憶。
記憶還告訴他一件重要的事情。
……現在的神石,已經不複當初威名了。
上次的祭典之日,願意上山獻祭的,隻有兩個人。
石中人為著發展信徒,在城中做好事,甚至不惜以損耗壽命的代價顯露神跡,但東城說是巫神顯靈,北城說是城隍賜福,眾說紛紜。
當然,也有人說是上古石神保佑,但那聲音被其他兩股聲音壓製,顯得那麼軟弱無力。
上一任石中人為了保住香火不滅,透支性命,顯露神跡,最終隻活了三十五年。
讀到這一段記憶時,練如心蹲在澗邊嘩嘩地玩水,心裡空茫一片。
他想,或許是先輩的好事做得還不夠多罷。
於是,他接下來的三年中努力行善事,布善緣,還特意催動靈力,讓石神廟尊像閃出光芒,造出神臨於世的假象。
在這期間,他遇上了一隻小小的梅花鹿。
梅花鹿喜歡來找他,拿溫軟的舌頭舔他。
練如心雖然沒有感情,卻也不討厭這樣的溫情,隻由得這小東西日日來找他嬉鬨一陣。
可是,某一日,小鹿沒能來。
它被一名過路的獵戶打中了腿,雖是逃了,但被練如心發現時,已是傷重至極,無力回天。
練如心試著用力量救活它。
然而,想救活一條性命,不亞於扭轉乾坤,神之力方能及。
他不是神,他不過是一塊隻有五十年壽命的、有些靈力的人形石頭。
它臥在練如心腿上,痛苦抽搐一陣,蒙著一層水翳的眼睛緩緩閉上,斷絕了聲息。
練如心用樹葉掩埋了小鹿的屍體,日日去看它,直到它散發出臭味,被野犬拖了去,再無蹤跡。
練如心望著脫落一地的沾滿血的鹿毛,模模糊糊地明白了,先輩們不讓他與活物打交道的原因。
待到祭典那日,日日行善的練如心,竟然真的湊夠了三個願意獻祭自己的信徒。
他在山道上,破開平時守山的結界,等著接渡他們。
等到那三個已經年邁的人走上山來,見到練如心時,三人宛如見到天神,雙股戰戰,齊齊下拜,口呼神仙。
練如心從沒和人說過話,冷著的一張臉紅透了尚不自知。
他不知道說什麼,索性什麼都不說,帶著三人往神石處而去。
那三個老人中的其中兩人都低頭不語,默默誦經,隻有一個人嘮嘮叨叨,求石神引渡,助他登上極樂世界。
練如心低著頭,隻顧登山。
他不能說,沒有什麼極樂世界,他們隻能與石頭化為一體,站在山頭,一年一年地受著雨打風吹。
獻祭他們,山下古城百姓,可獲三年平安,風調雨順,安泰祥和。
練如心將他們帶到山石前,平靜道:“有什麼心願,請說吧,隻要合乎天理人倫,神石都會竭力為你們達成。”
這是所有石中人在開始獻祭前都會說的話。
神石專心修煉蘊氣,很少會回應祈禱者的心願,因此,心願達成一事,多半要靠石中人。
他們做不到起死回生,但照顧妻小、保佑獻祭者家中三代平安富貴等等事情,石中人都會努力幫忙做到。
三人也一一說了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