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年事已高,說的也無非是些護佑子嗣之類的話,並向練如心連連道謝,仿佛是得了練如心的什麼恩賜。
旋即,他們先後踏入靈石,再不見蹤影。
練如心呆立在空蕩蕩的山石前,低下頭看向雙手。
迷蒙間,他覺得他掌心都是沾滿了血的鹿毛。
再定睛去看時,手仍是手。
……但心已不是那顆心了。
第二年,練如心發了狂似的做好事,有些人一生的功德,累積起來,怕也比不過他這一年做過的。
獻祭者的家裡,日子過得蒸蒸日上,於是,城裡有傳言,說石神近來靈驗得很。
石神的香火又旺盛起來。
又一次三年祭典上,練如心等在石道上,目送著信者與石頭融為一體,隻覺自己無悲無喜,像極了一塊合格的石頭。
這樣的日子過久了,他覺得寂寞起來。
一顆石頭也會覺得寂寞,更何況他為了做好事,已經沾染了太多塵世色彩。
他有時會趁夜深,來到古城與外界的交壤處,想要試著去往外頭的世界。
然而,他隻要探手出去,手臂立即會化為飄飛的石塵。
不痛,但是看上去很可怕。
有一次,他從城牆上跳了下去,渾身立作飛灰,但待他再張開眼時,他已回到了神石邊。
後來,就到了十二年前。
城中突發瘟疫,死傷者眾。
古城因為有神石經年護佑,福澤深厚,哪怕有惡事發生,也必能逢凶化吉,是方圓千裡內難得的風水寶地,因此,練如心對這場災禍始料未及。
禍源並不在城中,是以他第一時間裡想到的,是先保住大家的命再說。
於是,他窮儘修為,為城中百姓吊住性命,大大減少了死難者的人數,但是他無法抵消痛苦,仍在有人死去,病氣盈城,□□不止。
隻兩天一夜過去,練如心便足足折去了六七年壽命。
但隻在一夕之間,散發著惡氣的古城便恢複了正常。
練如心耗儘功力,麵色蒼白,放下了結印的手,什麼都來不及想,便靠在一棵櫸樹上沉沉睡去。
他是被一滴晨露打中鼻尖、蘇醒過來的。
他爬起身來,想去溪邊梳洗,誰想路過東南崖邊時,遠遠覷見了一人身影。
那是個霓衣長發的少年,梳成高馬尾,手裡提著一串透明的蟬蛻,靜坐在崖邊,一腿曲彎,肘抵膝上,另一手持酒壺,遙望灰色天際。
練如心因著好奇,停住腳步,注視於他。
少年好像在等待著什麼,且飲且等。
很快,少年等待的東西來了。
一輪紅日躍出天際,直登東乾,輕霧從天裂處徐徐湧出,繚繞其上,宛如緩帶輕裘。
……他在這裡足足待了一刻鐘,隻為等看一眼日出?
練如心未曾開口詢問,那崖上少年卻回過頭來,似是早知背後有人,隻怕看不到日出的關鍵時刻,才遲遲不曾回首攀談。
“打擾了。我上山本是給我家小紅塵拿些蟬蛻來,做些小燈,在過幾日的燈節上點著玩兒,眼看著快要日出了,便來賞上一賞。”
少年揚一揚酒壺,笑道:“我已看罷,現在輪到你了。”
說罷,少年足尖輕靈一點,躍下百丈山崖,隻餘小半衣帶在空中飄揚片刻,便徹底消失在練如心眼中。
此後許久,練如心才知道城中發生了什麼。
一名疫魔作祟,被一位少年道長斬殺,禍源一斷,諸多百姓不藥而愈。為了衝喜,本來定在月中的燈節亦如期舉行。
人人稱頌那少年道長為仙君,說他瀟然來,瀟然去,怕是仙君下凡臨世,若是沒有他,城中人不知還要死傷多少。
燈節那日,練如心坐在山崖上,俯瞰城中燈星點點,宛如一條漫長星河,目光低垂,摸著心口,似是有些難受。
但練如心知道,自己是石頭出身,本沒有心。
他躲開了繁華喧闐,隻孤身一人蹲在澗邊玩水,想,那位仙君是一個很好的人,他很快活,很自由。
但讓練如心怎麼也想不到的是,那次災殃過後,城中開始立起“弗言”仙君的廟宇,香火鼎盛,神廟前,人群往來如織。
城中人隻有數千之眾,信了這家,便不會再去信那家。
往後,不管練如心再如何煞費苦心,城中的和平安樂,幾乎全都歸算在了“弗言”仙君頭上。
曾經將自己獻祭給山石的信徒家中,懷春的年輕女兒也日日前往“弗言”仙君神廟中參拜,祈禱著仙君能賜給她一個如意郎君。
練如心守在她身後,彈著石頭,趕走一名尾隨她許久的登徒子後,仰頭望天,神情迷茫。
石神廟中,香火一天天衰微下去。
終於,在某一次的祭典大禮上,練如心打開結界,在山道上等候了整整一夜,也沒有見到一位登山獻祭的信徒。
在日出時分,練如心一步步走到了神石邊,學著獻祭者的模樣,低聲誦念古老的經文,低頭想要進入石頭中。
……他想要獻祭自己。
然而,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石頭沒有魂魄,沒有靈氣,就連神石也不肯收下他。
練如心撫著神石,跪在石頭前,將額頭抵在石身之上。
他不知道該怎樣辦了。
從那之後,練如心再沒有等來任何一名獻祭者。
……而天上的裂縫,比先前更大了,天象也逐漸變得異常起來。
除了日日守在此處的練如心,沒人會發現這一點。
他天天去東南崖邊觀望,有些著急,再下山看一看香火,更是悵然。
但他不能逼著彆人去信神,更不能逼著彆人去獻祭。
時光飛逝,練如心在山上,已獨活了一十九載。
某天,米脂山上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是一名魔道,練如心一眼就看得出來。
不過,他的身上未沾血氣,顯然是個還沒殺過生的年輕魔道,修的也不是專殺人命的血宗,因此練如心沒有管他,隻當他是一個過路客。
他行路到此,像是累了,摘了野果,大快朵頤後,又掬了一捧山泉喝。
很快,他便腹痛不止,在樹下蜷成一小團,動不得了。
最終,做慣了好事的練如心還是把他撿回了自己棲身的山洞裡去,替他揉腹化解腹中寒氣,靜靜道:“那野果性寒,色澤又古怪,過路人都知道不能亂吃,你為何要吃它。”
年輕又莽撞的小魔道盯著他冷著的紅透的臉:“你是什麼人?”
“我不是什麼人。”練如心說,“你快些走吧。”
小魔道也不怕他,笑嘻嘻道:“你不說你是什麼人,我就不走。你是這山裡頭的神仙?”
練如心說:“我不是神仙。”
除了對祭品外,他很少同人說話,越說話臉越紅,偏偏自己感覺不到,因此在小魔道看來,這人著實有趣得很。
小魔道嘟囔道:“是啊,現在是個道士就要殺我。你若是神仙,也不會不殺我。”
練如心雖然守著這一隅城池,哪裡也不能去,卻也知道天下滅魔之事,又聽他這樣說,便乾巴巴道:“我不會殺你。”
小魔道微微眯起眼睛,翻起身來,手腳並用地逼近練如心:“你這是想要我留下來?”
練如心嗅到了他身上的氣味,才知道他修的是魔道中的合歡宗。可惜他既無心,自不會被合歡宗自帶的媚香惑心。
練如心正襟危坐,說:“你可以留下來,或許比較安全。”
對他而言,這不過是又一樁做順手了的善事。
小魔道也不客氣,一咧嘴,露出一顆尖尖翹翹的虎牙:“我叫衣上塵。”
練如心說:“我叫練如心。”
衣上塵上下打量著他。
練如心問他:“你來這裡做什麼?”
衣上塵伸了個懶腰,笑道:“我這人啊,人如其名,就是一顆塵土,是追著風來的。我喜歡四處走走,風吹到哪兒就走到哪兒,我看過華山,看過黃山,看過渭水。或許等下一陣季風來時,我就又走了。”
這樣令人歆羨的浪漫與自由,讓練如心想起了那名等待日出的少年。
四處遊逛、自由自在,不必一睜眼就想著今日要做的善事,是練如心畢生都無法實現的夢想。
練如心擺出請求的姿態,低頭道:“請務必跟我講一講,那些地方是什麼樣子的,可以嗎。”
作者有話要說: 小石人與封二的恩怨情仇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