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兩家掌事白刃相向,隨時可能血濺五步,百勝門的祝掌事卻根本沒有一點要約束喝止的樣子,隻顧著安坐品茗。
四下裡嘩然一片,驚呼者有之,拔劍者有之,堂中數量不多的人默契地分為三派,涇渭分明。
羅浮春慌了神,扯扯封如故的衣角,盼著師父在此時出手,震懾一下這群已鬥得紅了眼睛的人。
但叫羅浮春心焦的是,封如故好像並沒有明白他的意思,而是微微眯著眼睛,撫著他十年沒出過鞘的劍,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眼看情勢要失去控製,如一冷麵愈冷,錚然拔劍。
那一柄佛劍懸掛在那裡時,並無什麼不同,但一旦挾殺意而出,堂中燭火頓時明滅搖動,一把普通木劍竟傳出了嗡嗡的劍鳴之音,聲如鬼哭,叫人毛骨悚然。
一時間,整個暮雪堂內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如一今年不過二十三歲,能揚名天下,雲間獨步,一是因為他與佛家寬愛思想格格不入、以殺止戈的酷烈心性,二是因為他的娑婆劍法。
……娑婆世,娑婆樹,聽說娑婆無量苦。
如一的娑婆劍法以玄妙輕靈、神鬼莫測著稱,難有規律可循,且每殺一人,都能借渡對方殘餘的魂氣,附於劍鋒之上,是以木刃無鋒,卻足夠以煞氣奪人性命。
他便腰佩著這些所殺之人的魂魄,行走世間,時刻提醒自己應負的因果。
如一手持悲鳴不斷的木劍,語氣平穩,無嗔無怒:“請三家掌事各自約束門徒,莫起事端。”
花若鴻盯著那柄通體烏黑的“眾生相”,心有惴惴,卻仍要逞強:“道門家事,何須一個和尚來管?”
如一依然不氣不惱,徐徐道:“我受人之托,要護一人。誰家生事,傷了我要護之人,貧僧便先斬誰家掌事之首。”
被一個輩分、身份皆不如自己的僧人,如此直白地當麵威脅,就連向來喜歡作壁上觀的祝明朝都白了臉。
他們不想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這名小輩天賦絕倫,修為甚至要比此地資曆最老、修為最高的嚴無複還隱隱高上一線。
而如一是個有名的佛門瘋子,從某個層麵上來說,瘋得跟風陵山這位雲中君不相上下。
若是他要殺哪一家掌事,其他兩家也不會相幫,到時候,兵刃一動,就是真的覆水難收了。
嚴無複靜靜望著如一的木劍,不知在想些什麼。
花若鴻在心中暗罵這賊禿驢不知幾百遍,卻深怕座下哪個不開眼的弟子真的動手,咬一咬牙,隻好收劍坐下:“嚴掌事疼愛弟子,一時難過,傷心過度,才口出狂言,我不同你一般計較。”
嚴無複冷笑一聲:“好龜兒,你縮殼便縮殼,還要說出這許多的漂亮話來。”
因為不願事態發展滑向不可控製的局麵,祝明朝開口了:“嚴掌事,少說些話吧。”
“好龜女,你願意居中說些不痛不癢的調停話,老夫卻不願聽。”嚴無複不打一絲馬虎眼,將劍刃戳進地麵青磚縫隙之中,另一手指著自家死不瞑目的弟子屍身,“老夫不願自家門徒背著汙名而死,也願意相信青霜門教出的門徒,個個行得端坐得正,不會做出危害劍川之事。我願立誓,絕不是青霜門下弟子與外人勾結,殺人棄屍。若是最終雲中君查出,是誰家弟子涉事,誰便滾出劍川。有誰敢賭?”
聞言,祝明朝、花若鴻,都不約而同地精神一振,尤其是花若鴻,眼中已經無法抑製地溢出了喜色來:“嚴掌事,此話當真?”
嚴無複道:“白紙黑字,指印靈契,你選哪一樣立契都行,不敢簽便不是你親爹。”
祝明朝還在思考時,花若鴻已經喜出望外地看向了封如故,全然不顧旁邊還躺著一具屍體:“雲中君,您看……”
封如故說:“劍川事務,我不乾涉。”
花若鴻大喜道:“那就全仰賴雲中君了。”
封如故覺得看的猴戲夠多了,扭過身道:“落久,把蘇平身亡的那一個時辰裡,所有在劍川沉水邊巡崗的弟子都扣起來。”
花若鴻哎了一聲,有些不安:“雲中君,這是作甚?您不會是懷疑他們吧?”
封如故說:“問個話而已。”
“那就好,那就好。”花若鴻問道,“雲中君不去追那名逃跑的唐刀刀客?這青霜門弟子死了還不到半個時辰,殺人罪魁應該逃不遠。我已派出飛花門弟子,撒開天羅地網去追,一旦捉到他,就能逼問出究竟是劍川中的誰與他勾結……”
封如故卻已經懶得聽他廢話,轉身踏出了暮雪堂,又叫花若鴻討了個大大的沒趣。
封如故邊走邊嘀咕:“若你的人真追上了那名刀客,也不過是派了一堆磨刀石出去。”
羅浮春亦步亦趨地跟在封如故後頭,道:“師父,咱們也出去追吧。萬一那些弟子不知輕重,和那個黑衣人交上了手,是要吃虧的。都是道友,咱們不能坐視不理呀。”
封如故不理羅浮春,思維自顧自跳得飛快:“沒道理……沒道理沒道理。”
羅浮春愈加迷糊:“師父,什麼沒道理?”
“是的,今日,他殺人沒道理,拋屍沒道理,殺人拋屍得那般顯眼,更加沒道理。”
經曆過短短十數日的磨合,如一居然不費吹灰之力地跟上了封如故的思路:“若真是那黑衣人殺了這名弟子,為什麼不把他扔到水底,而要把他掛在樹上?”
羅浮春覺得這問題有點莫名其妙:“花掌事不是說了,那黑衣人如此張揚,是為了向劍川示威?他知道師父正在劍川中,因此,他殺了那名弟子,既能羞辱師父,還能挑起三家爭端——”
封如故刹住腳步,照他腦門心點了一點:“想要挑起爭端,殺了這名弟子,丟入沉水,叫他‘失蹤’,不比死了更好?”
如一無比自然地接過話來:“到時候,這名弟子久久不歸,劍川定會派人去尋。一旦他下落不明,就坐實了青霜門弟子勾結外人、協助殺人之名。現在這樣,懸屍於樹,未免做得太浮誇,太高調了。”
“可……”羅浮春開始覺得自己的腦袋不夠用了,“唐刀客的目的,不就是為了挑撥三家關係,看他們分崩離析、彼此猜忌嗎?”
“不是。”封如故斷然道,“他的目的,從來都是我。”
剛聽到這句話時,羅浮春還有些無奈,認為是自家師父的自戀病又犯了,但細想一想,又不得不承認,師父說得不錯。
“知道我們為什麼查不出來唐刀客的來曆身份嗎?因為他底子乾淨。之前,天下間從來沒有這樣殺人的。以唐刀割喉的手段,他殺了十六人,目的是拚出一個‘封’字來,逼我下山。”
羅浮春搔著腦殼:“所以……”
“現在,他多殺了一個人,‘封’字就不是‘封’了,他的計劃也就沒有意義了。以那唐刀刀客的心性,他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就算真的殺了同謀者,也不會叫他的屍體留在明麵上。”
這下,羅浮春總算明白了封如故的意思,卻更覺匪夷所思:“隻是因為這個理由,師父便認為,不是唐刀客殺了那名弟子?”
“這個理由已經足夠了。那個‘封’字,他是要擺給天下人看的。”封如故道,“能做出這樣驚世駭俗事情的人,會做出‘示威’這等小家子氣的行為?會為了‘示威’,不惜破壞自己精心安排的局?”
雖然再次與他的想法保持了一致,如一仍不免斂眉:“你倒是了解他。”
封如故笑而不答。
羅浮春腦子總算轉到了正軌,越想越覺得背脊發冷:“既然師父說,不是唐刀客殺人,那是誰殺的人?”
“唐刀客的殺人手法,難道還是什麼秘密嗎?”封如故道,“劍川共計兩千多名道人,隻要有一把唐刀,誰都可能是唐刀客。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