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常伯寧努力模仿著封如故的笑容, 但卻施了封如故絕不會施的執劍禮:“嗯, 夜安。”
……說實在的, 有些蹩腳。
看對麵的年輕弟子直望著他不出聲,常伯寧強作鎮定, 向他邁出兩步:“怎麼這麼晚了還不睡?”
“白日裡忘記給花樹施肥。”那弟子應答流暢,“夜裡又睡不著,便出來給花鬆一鬆土。”
他也不算說謊。
魔道弟子半腐的屍身,本來也是好做花肥的。
聽到蒔花弄草之事, 常伯寧頓時心癢,有意同他多攀談兩句, 一轉念想到正事,隻好壓下那點兒私心,在心中對眼前人道了一聲抱歉,一指天邊,想調開他的注意:“你瞧那邊。”
沒想到, 那弟子並不中他的計,注視著他。
半晌後, 他負手笑了。
他眉目明朗, 氣質如月下疏疏之雪。
端容君被他笑得窘迫起來, 抬起的手不知是該舉著還是放下,一張臉染上了薄薄紅暈。
他硬著頭皮, 負隅頑抗:“那邊……有東西。真的,你看。”
好在,弟子沒有繼續為難他。
他扭過頭去, 望向天邊那輪圓月,一瞬間將身體所有弱點都暴·露在了常伯寧眼前。
他應道:“是。今夜月色真好。”
常伯寧不敢再放過這個機會。
無刃之鋒,化作一陣杜鵑花風掠過,擊中那名弟子的靈竅。
青年的身體打了個晃,無聲無息地向一側軟倒而去。
常伯寧倒握劍柄,搶上前去,在那人摔倒在地前,將他的腰身接於懷中。
抱著此人,常伯寧神情一時迷茫。
他有種奇特的感覺:
這弟子分明是知道他來者不善的。
的確有人會在夜間失眠時起身照料自己的花草,但沒有多少人會大半夜衣冠整齊地執劍來此散步,更遑論現在的“封如故”,本該為關不用所囚,怎會大搖大擺地到處亂晃?
自己的行蹤如此詭異,他居然願意把空門放給自己?
如果自己真是瘋癲之身,要殺他呢?
……他難道就會這樣,將性命拱手讓出?
常伯寧想著他方才由衷讚歎的那句“月色真好”,抬頭望月。
隻見天心處,冰輪高懸,著實很美。
視線重落回那名年輕弟子身上時,常伯寧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感受,也無暇細品個中滋味。
他還有要事去做。
常伯寧將此人僵硬的身體緩緩放倒在原地,從衣兜中取出一隻取血的玉瓶,一根針毫,又道了一聲“抱歉”,執起他的手,從他右手指尖處取了一滴指尖血。
確認其道門弟子的身份後,常伯寧鬆了一口氣,見他閉氣昏睡,心中歉疚又生,難免走神,動作一岔,竟是不慎戳傷了自己的手指。
一滴滾圓的血珠從他指尖落下,恰落在那弟子的臉頰上。
常伯寧頓覺失禮,急急用手背去擦。
誰想血在那弟子臉上抹開時,劃開一道淡紅色淺跡,竟顯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靡豔來。
常伯寧漲紅了麵孔,正要替人淨麵,便見一行提著燈籠的巡夜弟子往這方向來了。
他應付一個人尚且手忙腳亂,要應付一群人,簡直是要他的命,於是他抱著那人,往反方向退避三舍,揀了一叢綠蔭濃密的高樹藏了起來。
二人同坐一根枝椏,常伯寧自後扶抱著那人,叫他坐在自己腿上,從後輕輕為他擦拭著臉頰。
等那群巡夜弟子走掉了,他才擁著那人,翩然落地。
常伯寧將人平放在地上,撕下自己的一截襟擺,折出個小枕頭的形狀,墊在他腦下,免得草地太涼,害他受風。
做完這一切後,常伯寧握著手帕,心有愧疚地溜了。
待常伯寧的身影全然消失於夜色之中,躺在地上的人才舒出一口氣,慢慢睜開了眼。
不得不說,常伯寧真的太好看穿了。
就連點穴封氣的手法,都透著股耿直的呆氣,這麼多年從未變過,因此實在不難避開。
所幸,除了處理掉被他殺掉的魔道弟子的屍體,唐刀客韓兢今夜沒有彆的計劃。
他折返回藏屍地,低著頭,麵無表情地用靈力拆解掉了那具半腐爛的魔道弟子的軀體,直到他徹底與大地融為一體,化為花肥。
血點濺在韓兢剛剛被手帕擦淨的臉上,掩去了殘留其上的幾絲杜鵑花香。
做完收尾的工作,韓兢去山溪處濯手洗頭,有條不紊地料理了身上臟汙,才走回方才被常伯寧放倒躺平的位置,按照原來的姿勢,躺平在地,仰望天空。
從“遺世”裡走出後,韓兢便從未有一刻真正地休息過。
他一直在人世間走走停停,想著心事,想著布局,他盯著萬事萬物看,但萬事萬物都無法在他眼中停留分毫。
在他眼裡,草芥與太陽是一模一樣的,沒有分彆。
唯有常伯寧,是一輪乾乾淨淨、與眾不同的月亮。
今夜,見過常伯寧,他終於有心好好賞一次月了。
多年以前,他、封如故與荊三釵,在“遺世”之中,帶著百餘名弟子,被魔道追得東躲西藏的某日深夜,也曾看過一輪這樣好的月亮。
那夜韓兢與封如故好容易尋到了一處藏身地。
弟子們傷疲交加,一個個酣然睡去。
三位年輕的秩序官是不能睡的。
他們擔任了守夜職責,齊齊躺在荒蕪蕭索的萬丈高崖之上、漫遍曠野的千頃月光之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翹脊山畔,東風微微,薄霧如輕裘緩帶,繞山而轉,如來雲彩。
荊三釵身上有傷,精神不濟,在二人身邊窩著,懨懨地打著瞌睡。
封如故倒是清醒,望月出了會兒神,扭過頭來叫他:“韓師哥,韓師哥。睡了嗎?”
韓兢答:“還沒有,有何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