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者是客,雖然封如故也是客居此地,卻不妨礙他擺出一副主人家的架勢,將桌案上擺放的羅扇懶懶搖上幾下,道“丁宗主既然來了,不妨坐一坐,吃一杯涼茶吧。”
丁酉不坐也不飲,一隻獨眼兀鷲似的盯準封如故。
親眼見到這人,他先前看似荒謬的猜想,如今看來,竟是有了七八成的可靠。
不過,凡修為較低之人,難窺高位之人的玄虛深淺,是以封如故隻需伶伶仃仃地往那裡一站,僅憑一個“雲中君”的虛名,便能壓得人對他生出七分敬意來。
他可是封如故,誰都會不自覺地將他的修為往高裡猜去,越猜越是心驚,越猜越覺得自己毫無勝算。
即使是心中對封如故的修為有了些許猜測的丁酉,看封如故這麼不躲不避,毫無懼色,也暗暗攥著一把冷汗,唯恐自己誤闖了一場請君入甕的戲碼,做了那倒黴的甕中鱉。
看丁酉不吃敬茶,封如故便自顧自斟了一杯。
過了幾道水的茶葉,泡出的茶湯已不見澄澈。他將茶水在杯中轉了幾轉,歎道“今夜訪客真多,茶色都給泡沒了。”
丁酉並不想在此和封如故消磨時間,怕是夜長夢多,但他又著實被封如故的姿態唬得不敢輕舉妄動,隻好堵在門口,用高大身形將屋外所有光線隔絕,營造出一番壓迫十足的氣氛“封道君,勞駕同我走一趟吧。”
封如故一語道破他的焦慮“宗主很急嗎”
丁酉竭力裝作悠然自得的模樣,壓下滿腔心火,強笑道“封道君還不曾回答我的問題。丁某在外等候許久,始終不見封道君開門接客,不知是何原因是道君心有丘壑,知道丁某等在門外,還是力有不逮,難以察覺”
封如故神情淡淡,心中諸般念頭卻是急轉如電。
青陽山位於青岡之南,麵積廣袤,道觀千頃,著實不小。
丁酉是如何找到這裡來的
目前,青陽山除了他們一行人,丁酉找不到任何一個可以問路的活人,而他卻能在數以百計的殿宇樓閣中尋到自己所在之處,著實蹊蹺。
從今晨起,丁大山主依計封山,將丁酉遣入青陽山中的血徒也一並封在山中,丁酉得獲消息的渠道該是斷絕了才對。
誰知道在這一天光景裡,自己會搬到青陽山中的什麼隱秘之處去
然而,丁酉在大陣被破後,毫無阻礙,一路直直找到了此處來,便甚是耐人尋味了。
他應該是直奔著自己來的。
幾個轉念下,封如故眉尖一動。
他與丁酉之間,唯一能稱得上聯係的,是他曾在絕境中,用楔入眼中的銀針刺瞎了丁酉的眼睛。
眼乃靈竅之一,二人靈竅俱破,靈魔之氣互渡入體,若是清除不及時,怕是會與體同化,滯留於體內,成為叫人痛苦萬分的蚌中之沙。
然而,這蚌中之沙,或許會在二人之間形成一種微妙的聯結。
封如故靈力魔力俱被七花印封於體內,因此無法察覺這種聯結。
相反,丁酉卻能憑借這點聯結作為指引,一路尋來。
想通這一層後,便是豁然開朗。
如果自己的右眼當真能與丁酉產生微妙聯係,那麼,丁酉隻需踏入青陽山中,便會立時發現,那曳劍而走的“封如故”,實際是假冒的。
一旦意識到這一層,隻要是稍有頭腦的人,自然便會意識到這是一場騙局,並隨之產生疑竇
封如故明明與丁酉有不死不休的大仇,為何在設局之時,卻叫人頂替於他,自己則隱於幕後
就算封如故是特意繞了個大圈子,打算以逸待勞,獨身坐等自己前來,那麼,若他此刻靈力充沛,又為何會察覺不到他丁酉已經來到了青陽山,且在他的門外隱匿氣息、靜靜注視了他許久
想到此處,封如故微微地一閉眼。
他漏算一著,輸了唐刀客半子。
那唐刀客大概早已想到這一層。
如果丁酉是個無可救藥的蠢材,正麵入局,撞上常伯寧,唐刀客便能借他們師兄弟之手,滅掉一個為禍正魔兩道的巨魔。
如果丁酉稍有些腦子,那麼,他便能借丁酉之手,逼自己自行衝破七花印。
這兩個結局,無論達成哪一個,對唐刀客而言都是好事。
封如故想,現如今,唯有拖字一訣了。
不過他對此並不抱太大希望。
丁酉早成了驚弓之鳥,窮途之獸,他不敢在此延宕太久,因此不會有那個閒心同自己嚼舌根。
萬一實在拖不到有人來
對封如故來說,最壞的結果,無非是再也回不去家。
打定想法後,封如故重又睜開雙目,笑微微地注視著丁酉。
天知道,丁酉最恨他這副表情。
十年了,這種含諷帶刺的無所謂的笑顏,仍時時出現在他的夢魘之中,害他既是咬牙切齒,又是心驚膽寒。
封如故有意暗示“十年來,丁宗主眼裡時時有我,實在叫封二感動莫名啊。”
丁酉聽他提到“眼”字,心間一寒,幾乎認定自己踏入了一個陷阱,而封如故是特意利用二人之間的這點聯結,騙他上門送死的。
但是,丁酉又認為,封如故若還有靈力,不可能還在這裡麵對麵與他較量嘴上功夫。
在他心中興風作浪多年的魔魘,距他不過十尺之遙。
倘若丁酉猜想不錯,此人靈力早已在十年前的重傷中大打折扣,那自己還有何可懼
他難道真的要放棄這千載難逢的複仇之機
思及此,丁酉鼓足全副勇氣,定神斂氣,冷笑道“十年來,丁某心中一直籠有一團疑雲封道君這般愛出風頭、嫉惡如仇的人,為何會躲在山中,始終不出今日,丁某便來討一個答案”
“案”字方一脫口,封如故便見一顆烏金珠如電而來,直奔自己的眉心命門
封如故眼睛看得清晰,但身體是凡胎之態,滯重異常。
看見了,卻躲不開
他步履倉促一閃,眼見那烏金珠即將逼命之際,一團透明的陰邪之氣陡然在封如故眉心聚集。
誰想,一點寒芒先到,將毒珠一劍劈作兩半
丁酉見到封如故狼狽退避之態,便已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封如故廢了。
真真是廢了
那個不可一世的封如故,封道君,如今恐怕連個身強力壯一些的農戶都打不過
這實在是一件太值得慶祝的喜事了。
丁酉捧腹狂笑之餘,也沒忘記處理那個身後的小小麻煩。
他轉過身去,看向那名仗劍立於中庭、麵容俊俏年輕的道門後生,冷笑道“才剛結丹不久,也敢跳到我跟前來”
因為不清楚雲中君這邊是否計成,聽到丁酉到來,關不知也強壓一腔熱血,不敢輕易露麵。
他知道自己不大聰明,索性就不跳出來壞事了。
但他聽著聽著,卻覺得情形不大對。
此事似乎並不在雲中君的計算之內
他不肯再龜縮屋中,翻身跳窗,恰好看見丁酉袖中滑出一枚烏金珠。
他見之駭然,長劍出鞘,一道劍意橫斬而去,才堪堪將那飛至封如故眼前的烏金珠砍作兩半。
此劍險之又險,甚至削落了封如故的一線發絲。
關不知既已出手,便知道再無回頭之路,死死咬唇,也壓不住狂亂心跳。
他一眼便看得出來,這姓丁的修為遠在自己之上。
他是螳臂,是蚍蜉,但他的心性,不容許他躲在暗處。
關不知站直膝蓋,朗聲道“青陽山關不知”
話音未落,他的身體便淩空遭了一記重擊,從中翻折,向後倒飛而去,砸倒了一盞銀人燈。
關不知咯出一口鮮血,手中長劍亦是應聲墜地。
丁酉厭煩地瞄他一眼,拂一拂袖,像是打發走了一樣叫人厭憎的垃圾“滾遠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