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一:“……”
如一簡潔道:“你們早些歇息。”
言罷,他用力地拂袖而去,垂落的袖口擋住了他緊握著的拳。
送走如一,羅浮春與桑落久回了他們的房間。
羅浮春看桑落久心情不差地鋪床放水、眼裡淡光熠熠的樣子,心情也不自覺跟著好了起來:“笑什麼?”
桑落久:“因為遇到了有趣的事情。”
羅浮春在床沿坐下,好奇心十足:“什麼有趣的事情,跟師兄說說看?”
桑落久溫馴道:“人生在世,總要找一些愉悅的事情做,個中快樂,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呢。”
說著,他跪在被子上,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輕輕地將一隻手抵在羅浮春微分開的膝蓋中間:“……比如和師兄在一起,落久就總是感到愉悅。”
若在以往,羅浮春定然不會對這簡單的一句話胡思亂想,一笑而過便是。
然而,桑落久關於風陵師兄弟的高論言猶在耳……
羅浮春心陡然亂了一瞬,再看向自家小師弟時,突然就不那麼坦然了。
為掩飾尷尬,他大力拍打著桑落久的肩膀,勉強笑道:“這是……當然的,你我是兄弟嘛,待在一起,總該是快活的。”
桑落久跪坐在他麵前,笑微微的:“是。那落久可否先去沐浴?”
羅浮春:“啊……嗯。去吧去吧。”
等桑落久跪在他麵前,把上麵的領口解開兩枚扣子,羅浮春才意識到這情形好似有哪裡不對,猛然彈起,又一頭撞上床框雕花,立即痛得蜷了起來。
桑落久給他揉腦袋,笑說:“師兄反應怎麼如此之大?我們同床共枕,起居共沐,又不是一日兩日,師兄作這般反應,倒是嚇著落久了。”
聞言,羅浮春頓感歉疚,一邊疼得吸氣,一邊安撫受驚的小師弟,道自己無事。
待桑落久帶著一臉莫名愉悅微笑轉入屏風後,羅浮春以手扇麵,想,他是不是該找個道侶了。
另一邊,海淨與如一住入了同一間房。
在無人處,如一總算換回了雪白袈裟,一頭烏濃長發解散,端坐在榻上,低頭翻書。
海淨偷眼看他,隻覺奇異。
他家小師叔,算是寒山寺中的異類奇葩了。
剃度為僧,卻不燒戒疤;守持諸多戒律,唯破殺戒;能為超群,卻始終隻是個居士。
所謂居士,是在家修行之人,可不剃度,隻需守三皈五戒,連塵緣都不需全然斷絕。
這趟出門前,因為如一性情冷淡,難以相與,海淨隻敢在遠處默默崇敬著如一,對這小師叔並不算熟悉。
如今陪他走得多了,見得廣了,海淨才發現他塵緣未平,仍有牽掛。
所以,他為何要留在寒山寺中強自苦修?
這難道不是自苦?
海淨心裡向來憋不住話,有問題便問了。
“非是自苦。”如一翻一頁書,答道,“彼時,我在街口,等一歸人。有一名寒山寺老僧路過,以為我迷途,就給了我一口粥飯。我便問他,何以為報?”
如一眼前又出現了昔日之景。
那鶴發雞皮的老僧人說了許多施恩不求償的話,但還是遊紅塵的如一仍要報恩。
老僧自也沒有強行攔著不叫人報恩的道理,隻是請他吃了一盅化緣來的飯而已,要如何還呢?
他於言辭上不大精通,為難地摸摸遊紅塵額頭,乾巴巴道:“廣結善緣,與人為善吧。”
遊紅塵:“嗯。我記下了。但這是為世人做的。我可以獨為您做些什麼?”
“為著老僧?”
老僧人失笑。
他佛性偏鈍,說不出來什麼“我便是世人之一”的大道理,隻覺得這孩兒著實固執,索性把近來的煩惱與他一股腦兒說了:“老僧啊,惟願寒山寺一切平安順遂。近來寒山寺四周頗不太平,小賊眾多,時常有翻牆溜入飯堂,竊飯盜碗的,有時連吃帶拿,還會刮走燈油,讓佛前的長明燈滅了好幾回。雖說佛要渡世人,但總讓和尚吃不飽飯,也不大好。”
……
如一回憶過後,再翻一頁書:“我那時向他保證,寒山寺從此無賊。”
海淨呆了一呆,猶豫著問:“……那位長老是寺中哪位高僧?”
如一道:“他原是看守寒山寺物庫、並負責采買佛前燈油之人,法號淨寬。你沒見過他,我來寺第二年,他就因病過身了。”
海淨沒想到,如一會因為區區一飯之恩,守寒山寺十載。
他由衷道:“小師叔講恩義,守承諾,是上上之人。”
如一自嘲地重複了一遍:“……上上之人。”
他最想報恩的那個人,卻不要他任何報答。
況且,他現在竟還弄不清楚,他究竟要報答誰。
海淨湊近了些:“……小師叔。”
如一從自己的情緒中走出,問:“還要問何事?”
海淨好心提醒:“書拿反了。”
如一:“……”
他正要若無其事地將書正好,便突然聽得窗外不遠處多了一道人聲:“師兄,來看來看。”
……又是他。
封如故又在弄什麼玄虛?傷勢剛好,就不肯臥床好好休息嗎?
如一握緊書卷,站起身來,在蠣殼窗前觀察外麵的景況。
雙僧雙道比鄰而居,各得一方小小拱狀亭台,到了晚上,可在此處品酒賞樂,一樽還酹江月,好不快哉。
此時,封如故正趴在他房間的亭台欄杆之上,高談闊論:“我就說此處最好,正對麵是一大片湖,到晚上定是熱鬨。”
常伯寧:“就怕晚上笙樂琵琶,會不會擾你安睡?你的傷才剛剛好些。”
封如故擺擺手:“我最喜歡人間聲色,有了這些啊,什麼傷都不怕。”
常伯寧聞言動念,思及這些年他枯坐山中之事,心中對他有了歉疚,摸摸他的後背,道:“好了,如故歡喜就好。今夜師兄給你做些小食,由你鬨到幾點,師兄都陪著。”
封如故歡呼一聲,撲在了常伯寧懷裡。
常伯寧很是滿足,摟住他的腰上下顛一顛,低聲道:“又輕了,是不是?”
常伯寧本是尚書公子出身,十字不沾陽春水,直到他家小師弟來到風陵,胃口不佳,趴在床上撒嬌不肯起來,他才第一次摸進廚房。
他身上的那點僅有的人間煙火氣,都是封如故帶給他的。
封如故摟著常伯寧的脖子,想,隔壁應該能聽見這邊的動靜吧。
他家小紅塵為人最是正經,一不喜人同他開口舌玩笑,二不喜人與他肢體相碰,三不喜人為人輕浮,四不喜人軟骨頭撒嬌,五不喜人與他的寶貝義父過於親密。
尤其是這最後一點,他無親無師無友,一生隻得一個義父,在親情一途上,難免有獨占之欲。
他不也正因為這,才這般厭惡未曾謀麵的自己嗎?
這一日,他便把禁忌觸碰了個遍,想必這樣折騰下去,他那點不該有的心思,該是很快就會煙消雲散了才是。
隔壁的如一的確如他所料,氣得連晚飯也沒去吃。
他去了湖邊散步,為避免被人看出身份,他特意除去僧袍,換上便裝,又戴了麵紗,掩住了麵目。
若與封如故再同處一片屋簷下,他怕是會被此人活活氣死。
梅花鎮本不算大,橋多水多,鎮中人多愛風雅,常彈琴撫瑟,弄月吟風,夜半之時,多有靡靡之聲在江畔湖心回蕩,有楚調,有相和歌,有淒聲,有雅樂,確是熱鬨。
鎮中有鬼日久,卻也隻殺新婚夫妻,青年男女們並不很懼怕,仿佛是末日狂歡一般,越發頻繁地在外尋歡作樂,好排憂解乏。
湖邊樂聲不絕於耳。
如一的一切皆是義父親自所授,音律亦是如此,他聽過幾耳,心中便大致判明了孰優孰劣,也難免技癢起來。
他在義父熏陶下,也是愛樂之人,無奈佛寺裡清修苦寂,自是用不起箜篌這等雅樂之器,如一便自製了一根紫竹洞簫,閒暇時聊以自娛。
如今閒來無事,他索性坐在湖邊,於眾多樂音之中,信手吹奏起來。
他隻是興之所至罷了,起初隻吹出斷續閒音,說不出自己是何心境,後來漸漸斷曲成篇,也不過是信口吹來,不屬任何一篇已有的樂歌,不過是吹與自己聽罷了。
然而,孰料,一道空靈琴音,遙遙渺渺地跨水飄蕩而來,湊上了他的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