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來,他們定好了出嫁的院子,也定下了嫁衣,辦事不可謂不利索。
小院裡,各色家具絡繹運入,龍子幡紅翠翻飛,絳羅帳隨簾高掛,兩進小院間,倒是真添了新婚燕爾的明麗之色。
鎮中閒人圍著這修葺一新的小院,交頭接耳。
“這家是新來的?是不知道咱們鎮裡頭的事兒吧?”
“聽蔣神仙的小徒弟說,好像是知道的,隻是不信邪,偏要在咱們這兒嫁。”
“這不是尋死嗎?”
“哎,話也不能這麼說,婚喪嫁娶乃人之常情,總是管不住、禁不了的事兒。再說,人家不是咱們鎮裡土生土長的人,那女鬼呀,也未必也會難為他們。”
眾人說一陣閒話,便各自散去。
世人忙碌謀生,如螻蟻競血,毗鄰榻上的男女之事,他們實在是管不著。
況且,故土難離,他們沒有員外老爺動輒搬家的財力,婚喪嫁娶,還是得在這塊地界上辦,總不能一世不嫁姑娘,不娶媳婦。
誰知道那索命的女鬼要在這梅花鎮停留多少日子?
有人在前頭替他們趟趟雷,探探那女鬼是否離開此地,也不差。
於新婚之人而言,凡事講“新”,一張新床尤為要緊。
封如故測了主屋尺寸後,便打發羅浮春和桑落久去采買。
他們婚期將近,現打家具肯定是來不及了,隻能去成品作坊裡選。
羅浮春不很會買東西,便乖乖跟在桑落久身後看師弟與人講價議價,揀選款式。
他們逛了許多家店,最終,桑落久樣中了一式紫檀香木架子床,
桑落久在床邊坐下,撣去浮灰,又試了試質料軟硬,甚是可心,不由展顏:“師兄,上來試試。”
羅浮春推辭:“新人新物,我試不合適吧。”
“師兄和如一居士的身量差不很多。”桑落久壓低聲音哄他,“來,上來躺會兒,師兄也逛了這麼久,也累了吧。”
羅浮春不愛買東西,且遠不如桑落久耐心,逛得腳酸,又被師弟的輕聲輕語哄得心軟,便就勢躺了上去,試了一試,滿意地“唔”了一聲:“挺好,師父躺上去定然也很合適。”
桑落久沒有接話。
這床的確舒服,羅浮春也乏了,索性閉上眼,靜心享受著這一點安寧。
過了片刻,桑落久又喚他一聲:“師兄?”
“……嗯?”
羅浮春聞聲回過臉去,恰看到桑落久竟不知何時也上了床來,與他枕了同一個圓木枕,側身直直地望向他,眼裡那點星子幾乎要照進他心裡去,不由心慌,忙一個起坐坐起來,摸摸衣襟,又摸摸頭發,小聲咕噥:“……你,你也上來乾嘛?”
桑落久躺著問他:“有些累了,上來歇歇腳。師兄,床舒服嗎?”
“挺……那個,咳,挺舒服的。你眼光不錯啊。”
桑落久笑言:“看來師兄是喜歡的,若師兄將來娶親,或是與人合籍,我便買一張一模一樣的,贈給師兄。”
羅浮春小聲嘟囔:“我娶親,你送床,算怎麼回事兒啊。”
“叫師兄時時刻刻總能想起我啊。”桑落久溫柔地抿嘴笑開了,同時翻身坐起,“……落久開玩笑的,師兄莫要往心裡去。”
在羅浮春被他惹得心湖漣漪泛泛時,桑落久起身招呼老板:“老板,這床我們要了。請除儘灰塵,下午派小工將床送到油坊巷中去,我將門牌抄錄給您。此外還要勞煩您一件事,請您在床板上以草書刻上‘百年修好’一句到時候壓在褥下,也算是一份祈願。這份刻字的錢,我們另付。您看可好?”
羅浮春看著他家周到賢惠的師弟利落地張羅好了一切,心裡微甜,忍不住想起他這師弟這些年種種的好來,想得一顆心熱乎乎麻酥酥的。
他自覺也該做點兒什麼,於是當桑落久跟著老板入賬定金,而夥計捧著一匣東西走來時,他主動伸手接了來,徑直打開。
裡麵的一匣子銀光碎玉險些晃著了他的眼。
他好奇地取出一柄鹿茸狀的暖玉,覺得還挺趁手:“這是個什麼?”
“掌櫃的和您弟弟談得投機,又好聽說您家有喜事,便說要贈些禮物給您。這些自是喜事要用的東西啊。”
小夥計長得喜慶,未語就笑三分,如今曖昧地笑起來,更見喜氣洋洋。
他一一給羅浮春介紹:“這是角先生,相思套,銀托子,還帶一雙勉鈴。不算什麼金貴物,算是心意。”
羅浮春甚是鎮定,一臉的了然於心:“啊,我知道了。你去吧。”
他很像個行內人似的,坐在床側把玩那幾樣小玩意兒,等桑落久結賬歸來,才忙伸手把自家師弟招來:“落久,你過來看看,這些都是什麼啊。”
桑落久看了一眼,差點沒控製住自己的表情:“……”
羅浮春將那鹿茸狀的暖玉擺弄來擺弄去,小聲跟桑落久咬耳朵:“我沒見過,也沒好意思問人家這是什麼。一樣樣看著,倒還挺精巧的。”
桑落久拿指尖輕輕刮了刮鼻子,平靜道:“大概是玉如意一類的小擺飾吧。”
“嗯,這個好。”羅浮春道,“若是擺飾,回去就擺上,也省得師父動手了。”
說著,羅浮春合上匣子,又輕聲喚了一聲他的好師弟:“落久?”
那邊,桑落久正低頭微微咬牙忍著樂,聞言調整表情,抬起頭來,雙眸又是清淩淩的一片澄澈。
“你喜歡嗎?”羅浮春說,“你要是喜歡,我也買一套送給你。”
桑落久:“……”
他頓了頓,才問:“我喜歡什麼,師兄都會給我?”
“那是自然。”羅浮春理所應當道,“這是我早就答應你的啊。你忘啦?”
桑落久自是不會忘。
那是師父剛收他為徒不久,他下山為師父打酒,在酒肆裡碰見了幾個同輩的道門中人。
這些人,與他家二弟花彆風頗有交情。
如今這個私生子做了雲中君的徒弟,自是叫他們泛酸不已,見了他,也不肯放下身段奉承討好,便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指桑罵槐地說些酸話。
“私生卑賤之人,竟然也有一步登天之日,真是奇哉怪也。”
“是啊,也不知是用了什麼諂媚法兒,才討了那君長的歡心呢。”
“可惜啊可惜,那君長可不是什麼好去處,喜怒無常,驕奢至極,能被他看中的人,嘖,怕也是……”
桑落久手提酒壺,道:“請慎言。眾位如何說我也罷,莫要說我師父。”
他們嘻嘻哈哈道:“我們沒說你啊,這可是你上趕著認啊。”
桑落久客客氣氣道:“那各位自是不介意讓我把這些話轉告師父了?”
這話一下子觸怒了這些年輕氣盛的道門公子哥兒們:“你才入門不到兩天,就已學會狗仗人勢了?”
“說,去說啊,我們怕他不成?”
“他雲中君這些年不追究魔道,窩在山中,還不是因為學他那好師父,和魔道、天妖這類非道之人過從甚密,懷有私心?難道還不準人講了?打算堵上天下悠悠之口嗎?你也要向他學?那你可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