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如故空手返回住處時,常伯寧正站在院中小板凳上,拿著把小銀剪子剪葡萄。
他心中惆悵,翻來覆去也午睡不得,索性起身,見封如故貪涼,將新摘的葡萄都吃得差不多了,便又動手剪下一叢叢葡萄,浸在涼水裡,待他取用。
陽光底下,浸在水中的葡萄有如一斛明珠,輝光明亮。
見封如故突然回來,且兩手空空,常伯寧取來手帕淨手,並好奇道:“怎麼了?那個匣子呢?”
封如故在躺椅上坐下,架起扇子為自己遮涼:“已還給他了。”
常伯寧心裡陡然一陣說不出的歡喜:“為何?不喜歡嗎?”
封如故苦笑:“……我好像是太喜歡了。”
……
如一在院中練劍。
小院清幽,空地卻大,偶有柳枝因風而起,與劍梢稍作糾纏,便繼續流於風中。
眾生相憐憫眾生,劍尖斬石斷玉,遇到柳葉,殺意便分而化之,消彌無形。
“小師叔。”海淨從外走來,眉間含惑,手中捧著一物,“這個放在咱們院前了。”
如一收劍回身,束起的高馬尾流轉如清雲,微汗的麵容依然冷淡如萬古不化冰,似乎任何變故都不會讓那冰層融化分毫。
然而,下一秒,看清海淨手中之物時,冰層微微裂開了一道小小的縫隙。
海淨道:“小師叔,今日我打點客棧裡的物件,在端容君和雲中君的屋中發現了此物。我想著該是兩位君長之物,雲中君也收下了,怎麼又送回我們這裡來了?”
如一開匣查看,發現梳子仍在,與自己送出去時無甚變化,不禁詫然。
不喜歡?
海淨頗找不著頭腦:“難道是我拿錯了?放這裡作甚呢?”
如一接過匣子:“是我送去的。大概是入不得他的眼吧。”
“這是小師叔送的?”海淨眼前一亮,“小師叔何時同雲中君這樣親厚了?”
如一:“我與他何談親厚?這不過——”
他望著手中梳匣,聲音略略放低:“……一個意外而已。”
……若自己與他當真親厚,自己怎會不知道他喜歡什麼?
海淨給他出主意:“雲中君原封不動送回來,未必是不想收,說不準是希望小師叔親手送呢。”
如一看海淨一眼:“我有何必要這樣討好他?”
海淨正欲再言,就見如一向外走去。
不及海淨再開口發問,如一便道:“我去把它扔掉。”
海淨:“……喔。”
他沒想問這個啊。
待換好一身乾爽的衣衫,如一攜梳匣而來,即將邁進封如故和常伯寧所居的小院時,他聽到院中有絮絮低語,不由止步。
此時此刻,院中的常伯寧百味纏心。
他知道,他的師弟向來大膽,卻從沒想到他會大膽到這等地步。
常人難以出口的感情之事,他能說得毫無避諱。
初初聽到封如故直白地說出“喜歡”二字時,常伯寧的心像是被一隻手狠攥了一把,初不覺痛,等封如故一五一十把自己方才的悸動剖析於他,餘痛才遲遲襲來,唉才曉得不知所措。
常伯寧的手可提千鈞之劍,曾砍斷過東海惡蛟的頭顱,如今卻在桌下懵然地輕顫著:“可你們是……”
“那是最不打緊的事。”封如故剝了葡萄喂進自己嘴裡,“不過是掛名父子而已,我不在意。若是真心喜歡,這又算得什麼?”
“那麼——”
“師兄大可放心。”封如故打斷了常伯寧的話,“我與他,究竟是不可能的。”
“一來是我的身體。”封如故說,“我萬一墮魔,絕不要任何人陪。他的父親因為誤信魔道而拋棄他,換我做他義父,我好容易救他出來,兜兜轉轉,最後憑什麼又推他進魔道?”
“二來……”封如故晃一晃掌上煙槍,逗弄得那煙霧散亂一陣兒,自己則孩子氣地笑了起來,“他又不會喜歡我。”
常伯寧心痛自家小孩兒,不忍叫他受一點委屈,顧不得自己難受,撫著他的頭發安慰他:“他會的。”
常伯寧正要繼續說話,忽聞院外有細細腳步聲。
封如故毫無靈力,耳力不濟,自是聽不到這動靜,自顧自道:“哈,在他眼裡,我壓根兒是一無是處。”
院外的如一:“……”
院內的常伯寧試圖把這個話題岔開:“也沒有那麼差吧?”
封如故委屈道:“隻有更差的了。師兄,你知道嗎,我彈首箜篌,他都說我照貓畫虎,東施效顰。”
如一身形一動,想要申辯,卻發現自己無從辯起。
他似乎……的確這樣說過?
隻是那時……那個時候……
平心而論,封如故那夜彈來安撫幾名小魔修的箜篌真的很好,隻是因為太像義父……
封如故好像渾然不覺那與他僅有一牆之隔的人的存在,安心對師兄倒苦水:“他還說過,我從無真心,又有何能力亂心?”
如一:“……”
他心如火燒,牙根都咬得酸楚了,急於辯解那是自己往日無心之言,話到口邊,卻又隻覺百口莫辯。
院內,常伯寧仍掛記著外頭的如一,想為他留三分薄麵,又不好挑明,隻得暗示:“不要背後言人是非。”
“我就要言他是非。”封如故氣鼓鼓說,“他當著我的麵說我為人不堪,沒有心性誌氣,還說我自作多情的時候,就不算言我是非啦?”
常伯寧一下有點生氣了:“他這樣說你?”
察覺到師兄情緒變了,封如故眨巴眨巴眼,馬上精乖地轉了話風:“沒有,這段是我自己瞎編的。”
常伯寧又好氣又好笑,伸手捏他的臉。
指尖剛捏上他的臉,還沒來得及用力,封如故馬上喊疼,師兄弟兩人笑鬨成一團,獨留如一一人,為著他剛才那句回護而暗自心甜,卻又酸得他忍不住攥緊手掌。
封如故的身體禁不起玩鬨,折騰過一陣後就有些氣喘,隻好歪在竹躺椅上,抿了一口煙,徐徐吐出,借以緩氣。
常伯寧覷了一眼門口:“他……”
封如故說:“我與他,不過是過路相伴之緣。至於其他……我命窄,一個人就活得很局促了,再容不下一個他。要送,我隻能把我自己整個兒給他。他既不喜歡我,我也不要把自己給他。”
……
如一匆匆抱匣走回自己院落時,與海淨打了一個照麵。
“小師叔,你怎麼了?”海淨頓時驚異,“您怎麼連臉都白了?”
如一不語,進了房中。
他在桌邊坐下,心臟仍在微微打顫。
他口口聲聲要把自己給他,可誰又要他了?
他又是這般……自作多……
如一心裡這樣想著,卻難受得不知如何是好。
海淨擔心他,探頭探腦地進來:“小師叔,你還好嗎?”
如一:“嗯。”
海淨向來看不透他這冷麵小師叔的心中事,隻好暗自揣測:“雲中君不肯收?”
海淨的話提醒了如一。
左右這禮物是不可能送得出去了,如一動手打開了精巧的梳匣。
他想,他是不是被自己傷心太過,所以才不肯——
這樣想著,他將梳子從匣中取出,隨手翻了一麵。
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