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寺今日法事,終結於一聲清亮的木魚敲擊聲。
一刻鐘後。如一跪坐於方丈禪房的蒲團之上,眉眼低垂,右手邊安放著“眾生相”。
木劍無鋒,然而其上煞氣凜然,看得一旁的戒律院首座淨嚴直皺眉頭。
他很想盤問如一,離寺不久,“眾生相”殺氣如何又重了?他是不是又造了殺孽?又是怎麼留出了這一頭長發?
然而一席話在他口中顛顛倒倒轉了好幾遍,硬是沒敢問出來。
這些年,如一這個護寺之人活得像是匹離群索居的狼。
眾僧再愛眾生,對於一匹養在院中、始終摸不透他心思的狼,還是忍不住會犯嘀咕。
說白了,哪怕淨嚴是戒律院首座,也有些怯他,和他身邊那把“眾生相”。
整個寺中,唯一能以平常心對待這個異類的,唯有淨遠方丈一人了。
淨遠方丈已逾古稀之壽,須髯雪白,但眼神清澈明亮,不見絲毫渾濁。
他剛剛脫下祈福所用的金紅袈裟,換上一身素樸的淡灰色僧袍,不像一名高僧,倒像是一名慈和的鄰家老者。
他嘉許道:“如一,你在外,將事情辦得很好。”
如一低頭,心平氣和,保持沉默。
淨遠方丈又說:“這些年來,端容君常與寒山寺有信件往來,不算陌生,與雲中君在這裡多住些時日也無妨。”
如一頷首:“是。還有一事。”
說著,他抬手捂住心口位置,摩挲一番。
……試情玉烙下的青紋近來放肆得過了分,在白天裡還不很明顯,入了夜,隻要一想到封如故,那裡便亮得幾乎可以當燈照明用。
如一將手放下。
這點心事,他不會同方丈細說,隻會同義父傾訴。
結果,上一次,他誤打誤撞,把滿腔心事傾訴到了封如故麵前去。如一吃了大虧,反倒冷靜了下來,決定把這件事妥善藏在心底,再不對旁人提起,隻等尋到林雪競後,解了這咒術。
到那時,“封如故”這一姓名便不會時時在他心頭興風作浪了。
淨遠方丈注意地盯著他的唇看:“什麼?”
如一略略提高聲音:“無事。隻是……”
他沒有再說話,隻是將高馬尾解散,披在肩上,對淨遠方丈指點了一番。
淨遠方丈活到這把年紀,牙口尚好,眼睛不花,頭腦清明,是個長壽延綿的福相。
唯一的問題,是他耳朵不大好。
因此如一與他交流時,常常將話壓縮到最少。
淨遠方丈很快理解了他的意圖,“噢”了一聲,溫和笑道:“如一是想要重新剃度?”
見如一主動提起此事,一旁閉嘴的淨嚴長老來了精神,唱了一聲佛號。
如一被他的聲音吸引了部分注意力,看了他一眼。
這不帶感情的一眼,竟看得這位全寺上下威嚴最甚的高僧心中一虛,忙道:“如一,你執著於‘相’了,凡有所相,皆為虛妄,是否剃度,並不會影響一顆虔心。”
說話間,淨嚴長老由衷生出了一點歡喜。
如一既是生出了頭發,便更貼合他“居士”的身份了!
“居士”不算正經和尚,若能將他與寒山寺一點點切割開來,更是最好不過!
要知道,這些年因著他的緣故,寒山寺聲名遠揚,卻是毀譽參半。
好好的一處修煉之地,供了一尊凶神,實在是叫人吃不消。
淨嚴長老一直有意把如一趕走,但方丈時常護著他,再加上如今天下仍不算完全太平,時時有流竄的魔道作惡,此人曾保護過寒山寺不止一次,卻邪除惡,論起恩情來,倒是他更有恩於寒山寺了。
隻是佛門清靜之地,實在不能容下沾染殺業之人,更不能讓他做了眾僧的典範。
若是能借此機會,將他順順當當地送出去……
淨嚴長老這邊轉著心思,卻聽方丈那邊開了口:“可。”
淨嚴長老一急,轉頭去看方丈,低咳一聲。
隨後,他絕望地意識到,方丈聽不到。
淨遠方丈手捏軟木佛珠,自顧自說了下去:“剃度,是揮彆過往,忘卻前塵,斷去三千煩惱絲,也是斷去塵緣牽絆。你十三歲時投至寒山寺,孑然一身,了無牽掛,因此由我作主,允你入寺剃度,修持佛法。如今要再剃度一次,你且問一問你的心,可允你再斷塵緣?”
如一沉默了。
淨遠方丈寬容地笑一笑:“回去想一想這個問題。不必急於回答。”
如一掩掩胸口卍字青紋,疑心方丈那一雙閱遍世事、卻仍是清淩如水的雙眼,已穿透他的僧袍,看到了他的心。
他起身告辭。
待他離去後,淨嚴惋惜道:“方丈!”
淨遠方丈慢條斯理地:“嗯?”
淨嚴:“從十年前起,他身上塵緣就斷不去!他禮佛侍佛,不是因為誠心敬佛,全是因為他要給他義父祈福!”
那俗世塵緣是長在他心間的,斬不掉、抹不去,從十年前開始,生長至今,心中的雜草蕪菁非但不曾被拔除,反而長成了一片參天大樹。
“不忙,不忙。”淨遠方丈柔和道,“讓他自己做決斷。”
淨嚴是怕了如一了,急道:“他要是還打算留在寒山寺,該怎麼辦?”
淨遠方丈道:“那便留下嘛。如一是個有點凶的好孩子,他的心很軟,隻是不肯示於人前罷了。”
淨嚴還想要說服淨遠方丈:“方丈,您——”
淨遠方丈索性背過身去,孩子氣地晃著腦袋道:“聽不見,聽不見。”
淨嚴:“……”
他深深歎了一口氣。
罷了罷了,阿彌陀佛。
……
如一把頭發重新綁好,對著臨近的一條溪流照影,發現長發著實與僧袍不相配,自己這副尊容,與寺規不合,難免給那些俗家弟子做了壞榜樣。
思及此,他尋了個僻靜處,換下僧袍,穿了一身寬鬆的便衣,隨後便往自己那清淨遠人的僧舍走去,邊走邊想,封如故這麼被嬌慣壞了的人,到了寒山寺,定是吵著要嘗齋菜的。
自己絕不縱容他,做兩三道拿手簡單的齋菜便是,彆的要求,他一概不會滿足的。
這樣想著,他轉過一片花叢,卻站住了腳步。
……他看到了抱著貓的封如故,以及他麵前玄衣佩劍、目光中隱含怒意的小公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