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一領著三人,在“華嚴字母”的梵唄聖音裡,向草木更深處走去。
凡是與如一打了照麵的弟子,皆退避至徑側,隻敢用一個光溜溜的腦袋對準他,噤若寒蟬:“小師叔好。”
如一平靜地應答:“嗯。”
就這麼“嗯”過十幾次後,如一陡然出手,毫無預兆地一手擒住了一個低頭問好的弟子的灰圓領子,一字不言,把他直接倒了個個兒,從他懷裡倒出一個薄薄的布包,並用空下的那隻手淩空抓住。
在空中被倒轉了一圈的小和尚雙腳軟綿綿地落了地,心知不妙,哭喪著臉,順勢咕咚一聲坐倒在地。
如一抖開布包,就著風翻看兩頁,發現是一本內容並不算過分的閒書,便將書不輕不重地合上。
“……寒山寺寺規,禁止夾帶。”
如一同人說話時一向情緒淡淡,生氣時的口吻和平時相比並無太大差彆,因此誰也不知道他下一刻是要拔劍砍人,還是說教幾句便罷。
稍後,他下達了判罰:“自行去戒律院領罰。”
小和尚含著被嚇出來的兩眶眼淚和一腦門子的冷汗,向如一再告了兩次罪,連句整話都沒說全,便兔子似的撒腿跑了。
很快,新的流言傳開了:“……閻羅今日心情不壞,處罰違規弟子,竟然隻是罰去戒律院而已。”
如一不知道他所到之處,宛如石子投入水中,激起陣陣漣漪。
他對自己的風評向來不很上心,隻帶著三人,一路穿林過葉,向他的居所走去。
他低頭靜靜安排規劃著接下來的事務:等將義父與封如故安頓下來後,他先獨自去尋方丈,稟明寺中弟子遇害的調查進度,再說明義父與封如故是為調查唐刀殺人之事而路過,便來歇幾日腳,嘗幾日素齋,不必提及他們此行的真正來意,以免真有寺中人在暗地中行那齷齪之事,打了草,驚了蛇。
至於重新剃度之事,也需得著手辦了。
如一計劃著自己的心事時,封如故也是滿腹愁苦。
……他們進了寺後,步行了足足一刻鐘,還未抵達如一的僧房。
封如故湊上前去:“大師,還要走多久呢。”
如一果斷拆穿他的心思:“我不會背你。”
封如故在後麵拉住他的衣帶。
如一停住腳步,皺眉回首,望了一眼他的手。
他發現此人當真是瓷釉做的,連指尖都沒有什麼血色。
他決意不能縱容封如故的情況:“鬆手。”
封如故臉皮極厚,絲毫不把自己當做長輩,撒嬌一樣地晃了晃。
如一再次拒絕:“你休想。”
在旁的常伯寧有些心疼:“如故累了?”
封如故果斷放開了如一的衣帶,正要放棄兒子,投靠常伯寧,便聽如一在後麵冷著臉叫他,冷硬了一路的口吻竟是有些急了:“……回來。”
……
小半刻後,又一名去取長明燈燈油的弟子與如一撞了個對麵。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如一背著一個人,單手往後,扶托住他的腰,從鬆徑另一端緩緩而來。
他的動作很是謹慎,像是在背著一隻易碎的花瓶。
小和尚好心迎上前去:“如一師叔,可需我幫忙?”
如一停也未停步,從他身邊迅速走過,言簡意賅道:“不必,他病了。”
封如故乖乖伏在他身上裝死,等人走遠了,才把臉抵在他的背上小聲詢問:“我得了什麼病啊。”
“可是冤枉你了?”如一將他抱得緊緊,同時抱怨道,“懶病,真真是無藥可醫。”
封如故反複告誡自己要控製住感情,不可妄為,可貼著他的背,還是沒忍住逗他道:“你不治一治怎麼知道?”
如一:“那是天長日久的事情,一時是改不得……”
兩個都意識到自己出格了的人同時沉默了。
好在如一的僧房已在眼前。
如一在鬆籟清風之中站住腳:“……到了。”
就連常伯寧也覺出這地方太偏遠了。
如一幾乎住在了寒山寺的邊緣,隻得一座孤零零、灰磚青瓦的僧房,沒有同住之人,與他們方才路過的、眾多連綿的僧房對比鮮明。
但如一對此安之若素,推開一道小小的籬笆門,道:“義父請進。”
院中種著易養活的常春藤和爬山虎,任其自然生長,也長出了整整一院子的恢弘規模。
昨日寒山寺剛下過雨,葉片剛被洗過,統一泛著健康的淡光。
院中養了幾隻顏色不一的兔子,不受任何約束,在院角咀嚼青草,還有一隻灰貓,盤成巨大的一坨,歪在窗下曬太陽,肚皮上還枕著一隻舔著爪子、灰白相間的小貓。
封如故正看那貓眼熟,便見一隻小灰貓箭似的躍上了籬笆牆,趾高氣昂地擺出主人翁架勢,喵了一聲。
……正是剛才那隻跳在寺牆上、向外眺望的貓。
它並不怕如一,吸引到如一的視線後,它又放柔了嗓子,細聲細氣地喚了一聲,三步兩步竄到如一身前,在路中央倒下,對如一露出肚皮。
如一俯身熟練地將它抱起,一手貓、一手封如故地進了屋,眼角餘光卻始終停在身側的常伯寧臉上。
……他很期待常伯寧看到屋中裝飾的表情。
這間樸素佛舍之中彆有洞天,簡直可以用“輝煌”二字形容。
入門是一座屏風,屏風上繡著佛偈,轉過屏風,便是一間用來待客的寬敞廳堂,明亮潔淨,納光迎風。
東側通向一間書房,一排排書架直接做進了牆中,占了整整三麵牆壁,其上多為佛家典籍,也有一些道門術法、丹藥秘論,琴譜樂章,書桌上的一應文房四寶都選用最好的,鋪張得毫無佛門之風。
西側則是臥房,牆角裡擺了一張一看便出自名家之手、價抵千金的鳳首箜篌,各樣保養用具俱全,還有幾張古樂譜散落在臨近的桌上。
床則是最精巧的金絲楠木床,楠木絲一根根皆是上好的材質,睡於其上,冬暖夏涼,很是愜意。
待常伯寧看清屋內種種陳設,不由噎了一下。
……此處,如何和“靜水流深”這般相像?
看到他這等反應,如一心尖一暖。
幼時,他還是義父的小紅塵的時候,曾端坐在桌前,一筆一畫勾勒出了他夢想中的家園。
一間瓦舍,一張床鋪,一方小桌,還有兩個人。
義父發現後,笑著問他:“這是什麼?”
他認真道:“我與義父的家。”
義父拿過筆來,順手將他抱坐在自己的膝上,自作主張地將一間樸素的小屋裡添了許多奢華之物,幾乎把他的畫篡改成了另一張:“這樣就順眼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