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不舍(1 / 2)

羅浮春入住“靜水流深”後不久,常伯寧來探望封如故。

結果,常伯寧看到了因為砸了封如故一個花瓶、正站在殿前受罰的羅浮春。

他被封如故罰站在門口充當兩個時辰的新花瓶,左右手捧滿了花,不許挪動,封如故正玩心大發,蘸了墨,在他臉上一撇撇地畫貓胡子。

“年輕人真好,能陪你玩耍。”見此情景,常伯寧幾多欣慰,溢於言表,“如故,看到你精神健旺,我很是開懷。”

羅浮春:“……”師伯,你是不是看錯了什麼,我在受罰啊。

封如故:“……嗬嗬嗬。”

送走常伯寧,封如故捧著上好墨硯,在羅浮春身側坐下,唉了一聲,委屈得垂頭喪氣。

羅浮春頂著一張俊秀的小花貓臉,目視前方,堅毅道:“師父,你不要對我失望,我是笨手笨腳的,以後一定會改。”

封如故:改正什麼的另說,你什麼時候才能發現我留給你的線索?

馬腳不可露得太過明顯,所以,封如故在一開始,做得並不很明顯。

“靜水流深”的書架上,不著痕跡地擺放著幾本魔道典籍,枕下還有一枚散發著魔氣的、專供書信往來使用的印戳火漆。

在反魔之風大行其道的道門現狀中,封如故私藏此等物品,乃是大忌。

若正直的羅浮春肯以此為證,出首狀告自己,那他也算是揭發有功。

但封如故隻能眼看著這個傻徒弟在“靜水流深”裡進進出出,對自己埋下的線索視若無睹。

前幾日,封如故親眼看到他為自己整理床鋪,搬開枕頭、取出那枚印信的時候,幾乎是要喜極而泣了。

但還沒等封如故快樂片刻,羅浮春眼睛裡就閃過雀躍的光,捧著那枚印信,三步兩步湊上前來,殷殷詢問:“師父師父,這是你在‘遺世’中所繳獲的戰利品嗎?”

封如故:“……”

羅浮春雙眼濡著大狗狗一樣真誠歡喜的濕潤光芒:“這是哪個魔頭的隨身之物啊?師父是如何奪來的?”

封如故拿過印信,打了個哈欠,順手往旁側桌案上一丟:“不重要的東西而已。”

這當頭的一盆無形涼水,把羅浮春那顆向往英雄故事的、熾熱的少年之心給澆得熄火大半。

後來,封如故仍不死心,索性把一本魔道典籍攤開,隨意擺在桌上,自己則趴在書上假寐,直等羅浮春來。

不多時,他果真來了。

羅浮春看見他又在酣睡,歎息一聲,把封如故打橫抱起,輕手輕腳地放在床上,細細掖好被子,隨後折返回書案前,為他收拾筆墨紙硯。

封如故悄悄睜開一隻眼睛,觀察他的一舉一動。

羅浮春取了一頁竹葉做的書簽,墊在張開的書頁上,一眼未看,啪地一聲,就把那本魔道典籍合上了,擱放在了桌案右側。

封如故:“……”他收了個什麼老實東西?!

此時,封如故坐在正扮演花瓶的羅浮春旁側,不死心地抬頭喚他:“浮春?”

他美麗俊秀的小花瓶堅定地目視前方:“師父?”

“我書架上有不少典籍,你皆可翻閱的。”封如故自覺已是在明示了,“你對那些不感興趣嗎?”

“父親告誡我,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裡。”羅浮春心無旁騖,鄭重作答,“我目前修為不深,不敢輕易翻看師父的書籍,先要打好基礎,再談其他!”

封如故:“……”天啊。

徒弟通身呆氣,封如故實在無法,隻好另尋他途。

他想儘辦法討羅浮春的厭惡:他不喜自己懶散,自己便加倍怠惰;他不喜金玉之物,自己便偏要擺得滿堂金玉;他想要留在自己身邊專注練劍,自己便派他出去除妖滅魔,賺錢養家。

封如故希望借此,能一點點磨去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若他厭惡自己,或許就會多挑剔一些,多發現一些。

自己也能求得解脫,少做幾年一無所用的廢人。

然而,日久天長,封如故哭笑不得地發現,羅浮春當真是生了一顆再純不過的心。

純到有些發癡,純到封如故有些不舍得打破他那必然會被打碎的幻夢。

不過,江湖無事,這樣也好。

誰曾料想,三年後,不世門中再生波瀾。

逐步壯大起來的不世門,終於觸動了道門利益。

不世門一支旁支,共計七十五人,被一家小道門合力絞滅。

不世門上下悲憤萬分,欲以同態複仇之法回敬道門。

幸得封如故發現此乃陰謀,若不世門當真大張旗鼓反殺那家道門上下三百餘人,那麼不世門定會成為道門公敵,哪怕以林雪競之名也保不下來。

在封如故一封信指示下,卅四當機立斷,以雷霆之勢,查出在背後企圖利用不世門同態複仇的規矩、挑動事端的主謀者,隻針對那一人,將其當場格殺。

卅四手握此人挑弄是非的鐵證,證明此人有意引動小道門與不世門自相殘殺,道門見狀,也隻好捏著鼻子,咬牙稱讚不世門殺得好、殺得妙,替他們除去了一個道門禍害。

然而,不世門規矩已經定下,封如故絕不可能就此作罷。

事後,小道門之中,與那主謀者合謀參與屠殺之人,一一神秘消失。

哪怕有人能猜到是誰使他們無端消失的,但沒有證據,也無從驗證。

最後,那家小道門中,不多不少,丟了七十五條性命。

風波平息之後,卅四再次來信抱怨。

內容與三年前同樣,問封如故何時回門主事。

封如故照例焚去靈信。

在滿室明明火光中,他想,他許是又要收一個徒弟了。

這回,他要細細地挑選。

不久後的天榜之比上,封如故相中了一名少年。

他用冒著嫋嫋青霧的竹煙槍挑起半麵簾紗,從敞開的一線縫隙中,瞥見了那在劍術上贏過了弟弟的少年花彆雲。

在弟弟不可思議的憤怒目光之中,花彆雲收劍行禮,眉眼中的情緒掩藏得極好。

……隻是,好得過頭了。

他那名被打倒的弟弟,對花彆雲的厭惡和鄙薄溢於言表,毫不掩飾。

花彆雲這個年紀的少年,打敗這樣一個淺薄地厭憎著他的人後,麵上沒有得色,尚能算他謙恭,居然還能露出擔憂之情,那就實在太假了。

在這些年來往的千多封信函中,卅四將天下事都講與他聽過。

封如故知道,飛花門因為家鬥頻頻,惡名遠播。

而這一切,都是在花掌事的一名私生子被接入門中後發生的。

封如故將煙槍抵至唇側,隱隱含了笑:……有趣。

在他決出勝負的那日,封如故喚住了那名即將離場的少年,並將手探出簾子,對他悠然地招了一招。

他需要這樣一個野心勃勃的人。

而說服心思深沉之人,需要一點格外的坦誠。

於是,封如故三言兩語,拆去了他的偽裝,並給出了收他為徒的理由。

“我的‘靜水流深’裡有個傻瓜徒弟,腦子不大好使,需要……”封如故道,“……中和一下。”

這是實情,並非謊言。

所以,他用實話,成功騙來了一個徒弟。

落久,利用我,揭穿我吧。

若你真有那份野心,師父便做你向上爬的階梯。

但是,一日過去了,一月過去了。

封如故留下的那些線索,不僅無人問津,還在一樣一樣地消失。

封如故覺得有些不妙。

他索性趁桑落久來屋中灑掃時,有意提點道:“落久,你可記得我昨日在看的那本書放在哪裡了嗎?”

“師父昨日有看書嗎?”桑落久表情溫純,口氣謙和,“落久忘記了。”

封如故注視著他:“是我記性不好了嗎?”

“不是,師父的記性向來很好,是落久自作主張。”桑落久乖巧應道,“師父有些東西沒來得及收好,落久便幫師父妥善收好了。”

封如故:“……”

桑落久手握笤帚,低眉順眼:“師父一切喜好,落久皆是尊重。隻是莫要讓旁人看到,萬一有所誤會,就不好了。”

封如故心如死灰:“……”謝謝啊。

封如故覺得眼下自己的情形,可用“騎虎難下”四字形容。

他有了兩個徒弟。自己身份暴·露的時間拖得越長,變故越多,對他們的影響越大。

封如故生平不愛欠情。

他允過給一個人一個家,卻失了諾。

僅欠一人,他已欠得太多。

那滋味不好受,比做十年廢人還磨人,他不願再嘗試。

十年光陰,一如隙中駒,石中火。

親身度過時,覺得時間緩慢,回頭望去,方覺隨生隨滅,宛如一場大夢。

仿佛這個成日懶怠、倦聽世事的封如故,才是真實。

仿佛那名十年前如豔麗烈火般的少年,隻作前世。

某日,封如故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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