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接到了卅四來信。
他甚至懶得起床,躺在床上,百無聊賴地拆開來信。
不世門又出事了,所幸隻是家事。
不世門容留的兩家魔門宿有仇怨,入門之後,一子一女因瑣事鬥毆而死。
卅四將此事壓了下去,並又將此事稟報給他,再次勸他早日來擔任門主之位。
卅四其實早已有了獨當一麵之能,不世門中也亦是薈萃群英。或許,他早就不需要封如故了。
如果可以,卅四隨時可以取而代之,趁其威信,成為不世門門主。
但他沒有。
……卅四,還在為封如故儘力周全著那條退路。
封如故打起全副精神,翻身坐起,
他把這封普普通通的訴苦信讀了許多遍,一字字,一句句,讀到最後,他望向了牆上懸掛的“昨日”、“今朝”。
“昨日”、“今朝”的外表依然光鮮亮麗,可隻有他知道,“昨日”已毀,“今朝”已殘。
那麼,明日,又該握在誰的手中呢?
……
封如故去了青竹殿。
和他第一次談收徒時一樣的動作,一樣的情景,常伯寧在桌案這頭批閱門內事務,他在桌案那頭懶洋洋地趴著撒嬌。
隻是他這次所求的內容,和上一次大相徑庭:“師兄,我想要找一名道侶。”
常伯寧僵住了。
一大滴渾圓的青墨落在了他批閱的文卷之上,滲出了一片墨洇。
常伯寧注視著那團墨跡,直到它要暈染到字上,才恍然一驚,拾起帕子去擦拭,不敢抬頭直視封如故:“怎麼突然想到要找道侶呢?”
封如故:“無聊唄。”
常伯寧便以為他在玩笑,拿起文冊:“不可拿人生大事說笑。”
封如故並不言語,抬手將他抬起一半的文冊以單指壓回桌麵。
常伯寧看向他那細白無血色的指端,一時心中百味陳雜:“你是說……真的?”
那一瞬,聽到常伯寧的腔調,封如故突然有點心軟了。
他也低下了頭:“如故二十八歲了。死過一遭,想好好活。我還沒有試過這件事。”
常伯寧猶豫:“你身上的魔氣……”
封如故:“我會選一個能守得住秘密的好女子。”
“……好,我相信如故。”常伯寧努力笑道,“師弟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好。浮春、落久,都是難得的乖孩子。”
封如故:“……”師兄,不提這個行嗎。
雲中君尋找道侶一事,一時成為道門盛事。
眾家道門雖是常常非議於他,但與風陵結親,好處無窮,無法叫人不心動,是以眾家踴躍萬分,毛遂自薦,將自家適齡女兒的小像送至風陵,供其挑選。
相較於常伯寧的重視和各道門的殷殷期待,對封如故而言,選擇反倒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
他在眾多送來的女兒畫像中揀選,隻看畫軸上貼的姓名。
半日光景後,封如故眼前驟然一亮,揀出一幅來:“文始門?……文忱有妹妹?”
常伯寧聽他口吻熱切,難免納罕:“你和文忱的關係很好嗎?”
封如故信口雌黃:“很好啊。‘遺世’之中,他與我並肩作戰,同甘共苦。他的妹妹,想必也不會差到哪裡去。”
這話隻是說給常伯寧聽的。
文家人和他封如故天生犯衝,文忱在“遺世”中欠他良多,更不會願意將妹妹許配給自己。
文潤津更是貪婪之人,若是他抓到了自己的把柄,是攀住風陵這棵大樹的可能性大些,還是以小博大,利用自己墮魔一事,將風陵拉下馬,以出首之功,拔得眾道門頭籌的可能性大些呢?
女兒家的名節也是很重要的,所以,封如故想在婚前解決此事。
沒想到,他還沒想到如何露出能讓文潤津捉到的馬腳,便聽聞了文三小姐氣衝衝上了風陵山的消息。
封如故好奇:“哦?為何?”
羅浮春苦著臉:“聽說……是文門主未經她首肯,就將畫像送了來……”
聞言,封如故心生一計。
他打了個哈欠:“我要去午睡了,你招待她,叫她稍等。”
羅浮春嚇得不輕,抓住他的襟擺:“師父!我沒跟女子打過交道啊。”
封如故乾脆道:“學啊。”
在羅浮春愣神之際,封如故兔子似的掙脫了他,竄進了屋裡,窸窸窣窣地準備了一陣,倒臥在睡榻之上,閉目睡去。
一刻鐘後,羅浮春有些焦心地在外敲門:“師父,文三小姐說要見您。”
封如故睡過去了,沒聽見。
羅浮春隻好隔著一扇門扉,硬著頭皮與盛怒的文慎兒低聲解釋,說師父正在午睡,請前往花廳稍候。
不知過去了多久,羅浮春再度來敲門,話音裡滿含苦大仇深之意:“師父,文三小姐已等了一個多時辰了……”
封如故已睡醒一覺,繼續佯裝不聞,閉眼打盹兒。
門外的羅浮春不曾得到回應,隻好悻悻離去。
又過去了約一個時辰左右。
正在睡覺的封如故,被一聲驚天動地的踹門聲猛然驚醒。
“姓封的,你敢如此慢待本小姐?!”文慎兒強行闖入後,不由分說,一把將桌上翡翠茶具拂到地上,玉碎之聲響徹屋宇,她指著封如故的鼻子,痛罵道,“風陵了不起啊?我好端端來同你說理,你卻推三阻四!彆以為你救過我阿兄,你就有臉在我麵前托大!我偏不嫁了,我爹再要我嫁,就讓他自己嫁你好了!”
罵完之後,她轉頭便走,還將門板重重一摔,險些拍到羅浮春的鼻子。
封如故坐直身體,光溜溜的雙足踩在地上,挺直了後背。
隻要她因為等不及而私自進入房間……隻要她再往前走上幾步,就能發現,封如故手邊放著的書冊,乃是一本魔道典籍。
他桌上散亂擺放著的,是幾份偽造的、與魔道之人互通的書信。
隻是她太過憤怒,匆匆地來了,又匆匆地去了,什麼都沒來得及看到。
封如故看向地麵,他最喜歡的一套茶具四分五裂,翡翠碎濺遍地,在傍晚日光下,閃出細碎的輝芒。
長久的沉默後,封如故發出了一聲笑:“……哈。”
他知道,他又失敗了。
羅浮春將怒氣衝衝的文三小姐送離“靜水流深”後,又匆匆折返。
他本想責備他這不著調的師父兩句,可進門後,見封如故赤腳踩在滿布碎片的地上,眉心便是狠狠一跳,急忙喚道:“師父,彆動彆動,當心腳!彆紮傷了!”
從一種無奈的情緒中走出,封如故又陷入了另一種傷感之中。
“我不好看嗎。”封如故扶住額頭,挫敗而悲傷地想,“我是不是沒有十年前好看了?她看到我的臉,怎麼還能發火呢。”
總之,他再次搞砸了。
文三小姐回家鬨了半個月自殺後,封如故慘遭退婚。
而就在退婚當日,文三小姐的頭顱,懸掛在了文始山中的一棵最高的老鬆之上。
這是“封”字血筆的收筆一點。
封如故推斷出這是唐刀客逼己出山的算計後,卻陷入了短暫的失神:
這是……機會?
他等了十年都沒能等到的時機,如今,竟送上了門來?
既是機會,封如故便不會輕易縱過。
他吩咐浮春落久收拾行李,自己則拖了躺椅,再次前往青竹殿前曬太陽。
同時,他最後一次確認,殿前埋設的役萬靈咒是完整無損的。
待他再次歸山時,或許就已是魔身了。
然而,連封如故自己都未曾想到,他會在青竹殿前,等來了一道預期之外的虹。
如一帶著海淨,執念珠,披僧袍,一步一踏,靜靜行來,路過他身側時,隻是毫不停留的一行禮,一點頭,便與他擦肩,直往青竹殿內走去。
封如故有些呆滯,轉頭去看他的背影,眼中泛起一絲難以捉摸的情緒。
……師兄是他的計劃。
浮春和落久是他的計劃。
文三小姐也是如此。
唯獨那個被他默許生活在佛寺、遠避風雨的人,全然不在封如故的計劃中。
從頭至尾,他都不願將他的小紅塵牽扯入內。
他甚至不敢想起他,隻敢托付卅四,讓他將寒山寺的點滴細節畫給他看,包括寺門前的那一雙石獅子。
而他會麵對著那一張薄薄的畫紙,托腮想象他家小紅塵今日做了些什麼,是在東山念經,還是在西麓練劍。
這點美好的想象,已經很讓封如故滿足了。
不如就讓他的小紅塵這樣以為吧:以為他的義父常伯寧,一世仙君,高坐風陵,而義父的師弟封如故,離經叛道,死不足惜。
如今……他竟也要入局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咕咕:我太難了。網,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