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1 / 2)

博運河四通八達,官船來往如麻。

就封的恭王一亮出身份,掌管水路的都督就來了好幾個。

最終白榆他們上了一艘二層載客官船,許是平日裡這船隻專供貴人來往博運河,船身嶄新,且內裡布置精美。

為了討好恭王和安順郡王,船內甚至自帶了婢女侍從,還有幾個唱曲兒彈琴的歌女琴師,以備行船之時聊以解悶。

白榆上過她在心理谘詢所認識的大姐大的遊輪,大到令人發指,奢華到令人肝顫。

何止是配了侍應生,還配了整個交響樂團,有一個話劇場,五星級水準的廚師,甚至還有當紅的明星上船進行私人表演。

兩相對比之下,雖然這官船已經是堪稱奢靡,白榆站在上麵也毫無觸動,臨水而立,看著今日水流幽緩的博運河,微微有些出神。

指揮行船的號角聲悠長錯落,船隻緩慢地駛出碼頭,行駛一段後緩緩加速。

白榆站在圍欄邊上,頭頂上的二樓有琴音響起,她的思緒一下子飄散得很遠,輕晃的船身像一個大型的搖籃,她突然就覺得有些疲憊。

不,是很疲憊。

渾身疲憊不堪,疼痛自骨縫彌散。

像是艱難跋涉了一輩子的旅人,終於得以休息,停下了腳步之後,才發現自己已經遍體鱗傷。

白榆突然在昏暗的水波推覆之間,聞著迎麵撲來的水腥氣,做了個決定。

今日過後,她再也不會撒謊了。

謊言是一把雙刃劍,大殺四方的同時,她也將要血液流乾。

“下雨了,進船艙來吧,船上的小廚房做了些熱點心,還燉了蓮子羹,好像還不錯,你來嘗嘗。”

謝玉弓站在白榆身後的一個門邊,麵色有些泛白。

他極其怕水,上了船就開始手足僵硬渾身發冷,好像陷入了當初被人推入冰寒的荷花池中,水麵冰封,無論他如何掙紮都無法突破冰層的那種恐懼和無助中。

他能夠看上去還算正常地在船隻之中活動,全靠他超強的自製力。

但是白榆一上船就站在水邊不進來,謝玉弓在她身後看著她的背影,總覺得她心情很差。

他甚至有種她會隨著船逆流而行激蕩而上的水流融化,消散在這博運河之中的錯覺。

尤其是這一會兒外麵下雨了,謝玉弓鼓足勇氣從船艙走到了小門邊上,叫白榆回去。

他不太敢再向前,扒在門邊上帶著些許可憐的意味看著他的恭王妃。

白榆早知他怕水,原本上了船應該要格外注意轉移他的注意力,但是現在她沒有那個心情。

她心中比繚亂激湧的水流還要翻攪不休。

她聽到了謝玉弓的聲音,並未回頭看他。

船隻才剛剛離開碼頭,她需得在船隻將要行駛到博運河中心之時,才能夠設法“跌入”博運河水遁。

但是白榆有種現在就想不管不顧跳下去的衝動,因為謝玉弓在她

身後召喚的聲音,就像是一個魔咒。

白榆能聽出他聲音之中的強撐,就本能地想要回頭去安撫他。

可是……他不是一條脆弱無助的小狗,他是一頭獠牙叢生的惡狼。

他是在以身做局,為的甚至不是保命,而是為了爬上那個登天的位置,欲要將他人屍骨踩在足底做墊。

他不需要她來心疼憐憫。

雨點頃刻間變得如同擂鼓一般的密集,河風乍起,船員在頂著密集的雨點調整獵獵作響的船帆,隨著船行的速度加快,船身的震蕩開始加劇。

白榆的鬢發迅速被淋濕,但是她像是聽不到謝玉弓的聲音一樣,執拗地站在欄杆邊上,不肯回頭。

謝玉弓心急如焚,生怕她不慎在顛簸之中落了水。

再度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些許命令的意味:“白榆,回來!”

白榆吹了好一會兒的河風,蒼白冰涼的纖細十指,如同鎖鏈一般緊扣欄杆,就像是她此時此刻一寸寸封鎖的內心。

該醒了,白榆。

她這樣同自己說。

她從前都做得很好,遊刃有餘地編織謊言的幻境,無論多麼盛大而華美,她從來不會真的沉溺其中。

她甚至會在事情滑向失控的時候,悍然打碎一切,勇敢地迎接旁人的驚愕指責。

可是這一次,她自己竟也沉溺其中。

白榆知道她該進去,演好最後一場戲。

但是她執拗地不想動,仿佛心中在做了那個“再也不撒謊”的決定之後,她就像一隻被剝掉尖刺的刺蝟,被挖去了鱗片的穿山甲。

無須旁人的傷害,已然是鮮血淋漓。

她因為注定要離去,不肯再回頭多看謝玉弓一眼。

就像是小孩子知道自己得不到父母的偏愛,就不會再哭鬨不休,而是會安靜下來。

她如河水翻騰的腦子,不足以支撐她完成無痕跡的表演。

她就想一直在這裡站著,等到船行駛到她適合脫身的地方,跳下去。

雨點很快接連成幕,似一場大戲謝幕的簾幔一樣,傾瀉覆蓋而來。

白榆很快渾身濕透,長發濕貼在她的肩背,裙擺像被剝去鱗甲尖刺後可憐兮兮裹著身體的皮囊。

二樓的琴音陡然變得尖厲急促,白榆心亂如麻,身似僵死化為了雕塑。

而就在這時,一直叫白榆的謝玉弓,竟然咬著牙從門裡跑了出來!

不由分說地闖進繚亂的風雨之中,一把抱住白榆的腰身,將她強行“拔”了起來,硬是拖拽進了船艙。

“你瘋了不成?”謝玉弓的渾身比淋了雨吹了風的白榆還要僵冷,咬牙切齒地瞪著白榆說,“不小心掉下去怎麼辦!”

謝玉弓是真的惱怒,因為惱怒血流都快速了一些,身體回暖不少。

他眼神含嗔地看著白榆,是真的怕她掉進去。

他身邊跟著的死士不少,連彈琴唱曲的都是。

不遠處還有兩艘緊隨其後

的貨船,上麵也全都是他的人。

但是謝玉弓的死士能力花樣百出,各種皆強到極致,卻唯獨沒幾人擅長鳧水。

他們訓練出來都是作用於暗殺和搏命,惠都之中隻有一條淺淺的護城河,無須掌握高超的鳧水技能便可行至河岸,況且幽冥死士的訓練營是在啟南林海之中。

林海四處都是樹,無邊無際的樹,隻有山澗沒有江河,因此這些死士並不擅長鳧水。

此刻山雨欲來,水浪四起,謝玉弓是真怕白榆落入其中來不及救。

他的怒火燒紅了眼睛,天生的□□和霸道讓他想狠狠發作白榆。

但是等他看到了渾身濕透的白榆在他懷中抬起蒼白濕漉的小臉,麵頰之上還有水跡不斷滾落,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謝玉弓就像個迎麵被水潑滅的火堆。

“呲”的一聲,就隻剩下一股嫋嫋青煙,被河風一吹,散得無影無蹤。

他抬起手欲要給白榆擦臉,但是胃袋在這個時候劇烈地翻滾起來。

他忍無可忍地推開了白榆,直奔這船艙的裡麵,接著一陣撕心裂肺的嘔吐聲傳來。

謝玉弓快把苦膽都吐出來了。

白榆站在船艙裡麵,這裡四麵封閉,桌上放著一小爐炭火,上麵坐著熱氣未散的羹湯,很暖,很安全。

可是淋透的身體驟然進入暖和的地方,白榆打了個激靈,渾身雞皮疙瘩一層層地如水浪推開。

謝玉弓跪在屋內的恭桶旁吐得昏天暗地。

白榆腦子因為回暖的身體開始轉動,風馬牛不相及地想,他大概誤會了自己。

他可能不隻是怕水,他還暈船。

暈船是由於人體耳前庭神經敏感或者運動指令和大腦反饋不一致……

白榆甩了甩自己的腦子,聽著謝玉弓痛苦的乾嘔聲,咧開嘴笑了笑。

但是笑意未等彌散就消失了。

但她到底是起身了,還是要把這最後一場戲演好。

她先是脫了滴水最嚴重的外衫,然後走到裡間,拍謝玉弓的後背,給他倒了點熱水。

謝玉弓本來就沒吃什麼東西,一整天都在趕路,白榆吃了些,他一直都沒什麼胃口。

這會兒自然也是吐不出什麼。

漱口後他單膝跪地,皺著眉咬著牙好生洗漱了一番。

他顧不上鬢邊濕漉,麵色慘白地看向白榆,連麵具都因為他不管不顧地撩水洗臉,裡麵濕透,一直朝著下巴彙聚水流。

白榆伸手把他的麵具摘了下來。

謝玉弓因為太難受了,抬了抬頭,到底沒有阻止。

但是麵具摘下來之後,他就微微偏頭向左。

白榆蹲在他麵前,微微抬頭看著他,仔仔細細地看著他。

半晌開口說:“其實還好。”

她抬起手,貼著謝玉弓的臉向下滑了一下,觸碰到了他的傷,他瑟縮了一下,像是被碰到了最敏感纖薄的地方。

白榆說:“這裡要是稍微化一

化,會像是帶了特效妝,很酷的。”確實有些像麒麟化人呢。

白榆說的話謝玉弓每個字都能聽懂,但是合起來卻有聽不懂的詞。

他轉頭看向了白榆,忍不住關切地詢問:“你是不是今天不太舒服?”

他自己吐得快死了,竟然還問白榆是不是不舒服。

白榆勉強勾起嘴唇笑了一下,卻有點像是在哭。

謝玉弓張開雙臂抱住了渾身濕冷的白榆,坐在地上把她密密實實貼在自己尚算火熱的心口。

摩挲她的濕發,用手一點點擠掉冰冷的雨水。

“彆怕,博運河雖然水流有些凶,但是不算寬,明日一早我們就能抵達對岸,”謝玉弓低頭親吻白榆的濕發,“回程我們不坐船了,我帶著你繞路……”

他自己怕水怕得要瘋,便以己度人,覺得自己的王妃也因此不舒服。

白榆靠在他身前溫度最高的地方,抽了抽鼻子,“嗯”了一聲。

沒有明天早上了。

她在心中默默地說。

“有些冷,”白榆輕聲道,“我們喝點酒暖暖身子吧?”

謝玉弓聞言應了一聲:“好”。

兩個人相挾著去船艙溫酒。

白榆的衣服濕了,謝玉弓要她去換,她懶得換,謝玉弓就拿了自己的披風給她披好。

外麵風雨飄搖,船艙之中也隻是微微搖晃。

兩個人不需要任何人伺候,把酒壺直接坐在炭火上暖酒,借著兩盤點心熱乎乎地喝了兩杯。

兩杯酒下肚,身子果然暖了起來,白榆又墊著袖口抓著酒壺,給兩個人分彆倒了一杯。

這一次謝玉弓才剛剛捏起酒杯,還未送到唇邊,白榆便起身膝行至他身邊,笑盈盈地看著他。

謝玉弓沒戴麵具,又本能偏頭。

白榆的麵色紅潮彌散,縱使濕發貼於麵頰稍顯狼狽,卻如一顆熟透的蜜桃,隻想讓人順著她的臉蛋啃上一口。

謝玉弓不受控製地盯著她看,白榆笑得太好看,他的血液瘋狂且本能地湧動起來,甚至壓住了胃袋燒灼的不適和翻滾。

白榆捏著茶杯伸出手臂道:“喝個交杯酒吧。”

謝玉弓:“……”

“補上我們新婚夜的遺憾。”白榆說,“那杯酒裡的毒毀了你……這杯酒沒有毒。”

白榆說得有些艱難,其實她充滿了遺憾。

如果她再早一點,早一點點穿越過來,在原身沒有給謝玉弓下毒的時候,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他半麵足以驚豔,若當真容顏完整,該是怎樣的絕代風華?

白榆眼中含淚,看著謝玉弓說:“如果……”

她才開口,就頓住了。

沒有如果。

她這條命都是撿來的,甚至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哪來的能力和資格選擇什麼時候來。

白榆咬了咬嘴唇,又笑道:“喝嘛?”

謝玉弓微微直起腰身,舉著酒杯挽

過她的手臂,卻沒有去喝酒,而是傾身湊近她的麵頰,吮掉了她麵上的熱淚。

“從前的事情你不必再介意。”謝玉弓說,“我不在乎。”

無論是你撒謊成性,遭人欺騙還是……還是你不願承認謊言,不斷去撒新的謊去掩蓋。

我都不在乎。

謝玉弓吮吻過白榆,端著她的手臂,看著她,將酒杯湊到唇邊,一飲而儘。

白榆也隨著他一飲而儘。

“啪”地一聲,酒杯摔碎在地上。

白榆揪住了謝玉弓的衣領,謝玉弓緊緊掐住了白榆的腰身。

兩人如同磁吸正負極,自然而然又無法抗拒地緊貼在一起。

唇齒開合,交換彼此口中未儘的甜酒。

身體相貼,交換他們被酒氣激發的體溫。

一個人的僵冷潮濕,變為兩個人的滾燙炙熱。

他們是摩擦的火石,稍稍撞擊,便能花火四濺。

白榆的衣襟散開,在飄搖的船隻上仰起頭,看向昏暗的船艙頂部。

驟雨擊打船身,與始終未曾停下過的琴音交織,像嗚咽不止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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