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白情不說話,那位醫生隻能捧著竹蔗水看向窗外,他皺著眉頭:“黛比的時間很寶貴,已經在這裡浪費了很多,月底還有新專輯的錄製工作,她再不回紐約,一定會耽誤很多事情。”
葉白情聽得瞥了他一眼。
這位醫生從跟著來到深市開始,就每一天都在勸說黛比早些回國,從深市的醫療條件到華夏的餐飲水準,每一樣都能聯係到黛比在這裡隻是浪費時間的結論。
偶爾聽他跟黛比交流,葉白情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因為對方安撫黛比的方式,重點都是告訴黛比,她現在的狀態完全可以勝任唱片公司接下去安排的工作。
他很關心黛比,無微不至,給黛比信心,告訴她她的歌迷們有多麼愛她,多麼地期待她,每次做完心理輔導之後,還不忘提醒黛比可以趁著難得的休假時間進行創作。
黛比都這樣了,難道不該讓她暫停工作好好休養才對嗎?但這些天葉白情了解了一下對方接下去的工作流程,從下個月開始,直到深冬,單曲、專輯、mv、廣告、全球巡演等等等,工作日程滿到叫她這個平常也非常忙碌的模特都覺得咋舌,當然,也可以賺到比她要多得多得多的錢就是了。
葉白情不知道黛比精神和身體如此之差,為什麼還任憑公司給自己安排那麼多工作,也不明白對方為什麼要把這樣一個醫生帶在身邊,還形影不離,但潛意識裡,總覺得黛比似乎也不喜歡這位醫生。
但她始終也沒有反抗過,讓吃藥就吃藥,到了治療時間就乖乖做輔導,甚至在這些天遊玩深市的間隙,也認真地繼續著創作的工作,剛才要不是金窈窕開口挽留,可能也會順其自然地聽從這位醫生的話,跟他啟程返回紐約。
像個被線繩操控著的漂亮木偶。
醫生在她的餘光裡喝著香氣清幽的竹蔗茶,掏出發出響聲的手機,然後看了葉白情一眼,起身去角落接電話。
隱約的,葉白情聽到對方壓低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是的……發現得早,身體損害不嚴重……我在說服她回去,她反抗情緒並不強烈,也許真的隻是想度個假……”
****
黛比被金窈窕邀請進後廚,所有客人裡隻有她被允許入內,熟悉的麵孔不在身邊,麵對陌生的金窈窕,她有點不安。
金窈窕背對著她走向櫥櫃,拿出一個透明的壇子,抱起向她走來。
對上金窈窕的視線,黛比本能地壓抑住不安,露出禮貌的笑容:“這是要邀請我品嘗的東西嗎?”
她這麼問著,其實內心深處對食物毫無興趣,她以為麵前這個漂亮的黑發姑娘應該也會和以前她所接觸過的試圖幫助她的人一樣,拿出美味的食物邀請她品嘗,然後安慰她,告訴她她沒有減肥的必要,她已經很成功了,擁有那麼出眾的才華和那麼多愛她的歌迷,過得比世上的大多數人更加好。
但沒有。
金窈窕放下壇子,卻對她說:“這隻是材料。”
黛比愣了一下。
金窈窕站在那,朝她招了招手,非常自然地提出了要求:“過來幫我。”
她的態度太理所當然了,還帶著一點點仿佛非常了解的朋友才能表現出的熟稔,黛比對上她眼尾微微翹起的眼睛,不知道怎麼的,內心的陌生和戒備就消減了許多。
她甚至生出一種錯覺,麵前這個女孩了解她內心深處不為人知的痛苦。
黛比慢慢走過去,才發現金窈窕抱出來的壇子裡放的原來是醃漬的花朵。
壇蓋掀開,甜甜的香氣飄散出來,縈繞在鼻尖,黛比忍不住說:“好香。裡麵放的是玫瑰嗎?”
她隱約嗅到了玫瑰的香氣。
“不止。”金窈窕說,“這個醬很難醃的,也就是你遠道而來,我才分給你吃。去年醃起來的玫瑰,每次到時令花節,都得添新的東西和新的蜜,醃得越久越好吃,等到了今年秋天,還可以放桂花進去,到時候桂花的香味一加,會比現在的味道更豐富,泡水做菜味道都很特彆。你好奇的話,可以到時候來嘗一嘗。”
黛比沒有立刻回答,隻是笑笑。
金窈窕看著這壇自己已經醃了很久的百花醬,也不追擊,轉開話題:“做過飯嗎?”
黛比搖了搖頭。
她沒做過飯,沒有時間做飯,更沒有必要做飯。
她很忙,每天的日程裡都排滿了工作,工作之餘,還要創作,公司給她安排了足夠照顧她生活的人手,到了該吃飯的時候,自然而然會有餐點送上。
為了健康,也為了保持外形,這些食物通常都是營養師精心搭配的。
隻是不管是健康的營養餐,還是朋友盛情邀請她去享用的米其林,在她吃來都一個樣。
比起口味,她更在意餐品的蛋白攝入,維生素攝入,澱粉攝入,能量攝入,是否會超出基礎代謝,讓她變胖。
這樣想著,金窈窕已經丟了個料理盆給她,盆子裡盛著白生生的麵粉:“沒事,反正揉麵不難,不會做飯也不影響。”
麵粉加奶粉用水和開,倒入融化的黃油,黛比看到黃油,欲言又止,金窈窕卻沒有理會,隻說:“試試看。”
她不太會拒絕人,沉默兩秒後,還是洗乾淨手上前照做了起來。
第一次揉麵,觸摸到柔軟溫熱的觸感,黛比愣了愣,望著手中微黃色的麵團,金窈窕把活兒給她後,自己倒做起了彆的,一邊做一邊給她解釋:“做飯很有意思的,把一個一個普通的材料組織在一起,單看起來,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地方,麵粉就是麵粉,黃油也隻是黃油,可它們搭配在一起,就會變成酥脆的餅皮。”
她沒有說什麼帶著開解目的的話,仿佛隻是在和一個普通朋友閒聊般,聲音微微啞,不疾不徐,很好聽。黛比漸漸聽入了迷,倆人雖然不熟悉,但這會兒各乾各的,氣氛竟也顯得非常和諧,黛比有一下沒一下地按著麵團,目光被金窈窕手上乾淨利落的動作吸引,忽然有了點興趣:“你在做什麼?”
金窈窕一邊收拾手上的雞,一邊回答:“酒仙雞。”
這是她之前跟父親去馬家的拜訪的時候看到的那本菜譜裡,寫在第一頁的菜,既然是尚家的祖傳菜譜,她自然不會隨便放在自己店裡售賣,隻是今天來的客人比較特殊,跟生意關係不大,她自己又對看到的這道菜很有興趣,就順手做來試一試,當做遊戲。
金窈窕做菜的時候,銘德旗下的廚師們也喜歡圍觀,都說看她做菜是件讓人享受的事情。
她的手指細長,動作的時候很靈活,幾乎沒花費多少工夫,就將舀出的百花蜜跟自家酵的甜酒並其他材料完成了醬汁。
酒仙雞這道菜做法蠻有意思的,挑一隻肥雞,先用鹽搓洗,再在外皮抹上酒製的醬汁,用明火迅速烘烤。噴槍在金窈窕的手裡就像個威風的武器,轟鳴的烈焰烘得肥雞外皮迅速收緊。
甜酒和花蜜裡有糖分,被這麼一烤,雞的外皮立刻就會出現糖化的焦黃,這就對烘烤“迅速”二字要求很高,明火溫度驚人,但凡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久或是停留了太多次,那個部位烘烤出來的色澤就立刻會變得不好看起來。
這對金窈窕而言自然不是什麼難事兒。
酒汁烘乾一遍,再刷一遍,再烘再刷,如此反複幾次,雞皮表麵已經凝結起了厚厚一層酒膜。
被烤得焦黃,晶晶亮亮的油脂也滲透出來後,金窈窕在雞的表麵紮上眼,剩餘的醬汁抹進雞腹中,放進一個小烤盆裡。
烤盆底部墊上事先準備的其他食材,食譜裡寫的是熊掌和梅花鹿筋,金窈窕肯定是不能摧殘保護動物的,就換成了自己琢磨的一些其他食材。食物的口味,她有她自己的理解,蹄筋提前用酒泡發,跟醉過的熏魚和火腿片一起厚厚地鋪在雞底,放很少的一勺高湯,堪堪蓋過需要燉煮的蹄筋,隨即封上烤盆,推進烤箱裡。
黛比看她烘雞,看得目不轉睛,對吃飯沒胃口是一回事,看人做飯看得有趣,又是另一回事。
那些條例有序的步驟,就像她手裡越發柔軟光滑的麵團一樣,像是舒緩解壓的遊戲。
金窈窕看了眼她在做的工作,朝她一笑:“可以了。”
黛比就看著她把麵團倒出來,分成劑子,壓扁,塗抹黃油,再次壓扁,幾次以後,包入餡料。
餡料也是現調的,醬罐裡香氣撲鼻的花醬,拌進綿綿的其他東西,金窈窕看她好奇,主動解釋:“是前段時間自己家做的板栗沙,放了核桃醬和和芸豆沙,味道不重,跟花醬搭配的也好。”
黛比點頭,跟著金窈窕一起,將包好了餡料的黃油麵團封口。
柔軟的麵團在她的手中改變著形狀,變成一朵圓圓醜醜的花,她的手彈琴時利落無比,做起這項工作,卻仿佛不受控製一般,出來的成品比起金窈窕的,簡直有天壤之彆。
但她攤開手看著那朵醜花,臉上竟不自覺露出了微笑。
金窈窕幫她將作品放入烤爐後,她也沒有離開,隔著玻璃,看著裡頭自己親手做的作品神奇的變化。
熱力的催化下,之前揉進去的黃油終於閃亮登場,一部分亟不可待地浮出表麵,另一部分,則在麵皮裡不甘寂寞地沸騰跳躍,平平無奇的麵團表麵開始迅速膨脹,像雨季得到了滋潤的菌菇一樣生長。她曾經見過那麼多的酥皮糕點,還是第一次看到它演變成酥皮的過程。
那些一道道出現的分層,就像皮膚受傷綻開的裂紋,卻那麼漂亮。
甜味飄散出來,灶台上正在加熱的酒仙雞也開始彌散出另一股香。
銘德的餐廳後廚總是很整潔,陽光灑落進來,沒來由的,嗅著交織的香氣,黛比忽然覺得內心這一刻很輕鬆,很想說說話。
她看著金窈窕被陽光撒到的側臉,曲線精致而漂亮,目光恍惚了一下。
金窈窕也沒看她,手上收拾著一把水嫩的薺菜,笑了笑:“做菜很有趣吧?”
黛比笑著點頭,這次不需要金窈窕提出,就主動上去幫忙洗起薺菜來:“我沒見過這種蔬菜。”
薺菜還沒下市,嫩得不得了,簡直能掐出水來,金窈窕說:“其實你們國家也有,隻是不知道怎麼去吃。在我們國家,時令菜是一種飲食文化,一年四季不同的月份,都有獨屬於這個月份特有的味道。這種味道,需要耐心地去挖掘,一樣一樣品嘗結束,就從春季等到了秋天。等從薺菜吃到了冬筍,一年就快結束了。你看,時間過得很快的。”
黛比從這段平緩的話語裡似乎看到了時間的長河,和來自一個並不熟悉的國家隱秘而澎湃的力量。
她輕聲說:“是啊,時間過得好快,金,你這樣美好的人,每天都過得很快樂吧?”
金窈窕笑了笑,問她:“你知道我最開始做菜是為了什麼嗎?”
黛比此時的感覺,就像是麵對一個值得依賴的好友,她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金窈窕:“是為了追求一個男人。”
黛比愣住,有些想象不出麵前這個果斷自信的女孩追求他人的畫麵,聯係到自己,她悵然地說:“那你們一定很幸福。”
“不。”金窈窕笑著說,“我們分手了,是我提出來的。”
黛比一驚:“為什麼?”
金窈窕以前很少對人提起自己的情感,但麵對深陷困境的黛比,此時坦誠過往,才發現似乎並沒有那麼困難。那些埋在心底的情緒說出來後,似乎對她自己也是個治愈,她坦然地回答:“因為我累了,不被愛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黛比聽得一慌,幾乎以為對方看穿了什麼,但隨即又覺得這不可能。
她和金窈窕,隻是第一次見麵而已。
她漸漸冷靜下來,好久以後,才說:“你這樣的人,怎麼可能不被愛呢?”
金窈窕笑著問:“為什麼不可能?”
黛比輕聲說:“我以為隻要足夠優秀,做得再優秀一點,就會被愛的。”
“黛比。”金窈窕算是知道她為什麼把自己逼到那個下場了,這姑娘簡直比當初的她還卑微,“有些時候,自欺欺人是沒有用的。”
黛比怔了怔,慘然一笑:“是啊,你說得對,自欺欺人是沒有用的。”
她看著金窈窕,有些難以理解:“可你不覺得難過嗎?”
金窈窕把洗好的薺菜甩了甩,睨了她一眼:“有什麼值得難過的,有些人可能天生就不適合擁有愛情,比如我。可你看,沒有愛情,我過得比當初快樂多了。我有事業,有家人,有朋友,黛比,你看這顆菜。”
水靈靈的薺菜焯水處理之後,被下進滾沸的高湯裡,很快就變得柔順,被金窈窕撈出,盛在碗中。
金窈窕:“嘗嘗。是蔬菜,卡路裡很低的。”
黛比的眼淚已經在眼眶裡打轉了,她看著金窈窕,好一會兒才接過遞來的叉子,插起一片柔軟的菜葉,塞進口中。
跟她習慣的水煮蔬菜不同,舌尖是醇厚的高湯味道,從未嘗過的新奇蔬菜氣味特彆極了,帶著一點點非常淺淡的苦味。
卻並不難吃,可能是處理得好,連那點輕微的苦味都仿佛成為了清爽的代名詞,搭配著涮煮它的湯的鮮甜,叫她腦海中一瞬間就閃過了金窈窕說的那句——
“季節的味道。”
金窈窕:“怎麼樣?”
黛比點點頭,眼眶裡的淚水滑落,哽咽著說:“很香,我從沒吃過。”
“你沒吃過的還多著呢。”金窈窕笑著說,“我們國家光野菜就不知道有多少種,槐花、榆錢、香椿、蒲公英……春夏秋冬,雨季的蘑菇,從最東邊的城市走到最西邊的城市,很多食物的名字就連我都叫不出來。”
黛比怔怔地聽著,烤箱裡的糕點卻在此時好了。
金窈窕拉著她去看,遞給她一雙隔熱手套:“小心。”
黛比抽了抽鼻子,仔細地照著金窈窕的提醒,將裡頭滾燙的烤盤抽出來。
甜蜜的香氣撲麵而來,熱力的作用尚未褪去,餅還在滋滋作響著,表皮綻開用肉眼就能看出的酥脆分層。
盤子裡的酥餅看外形有點普通,其實製作工序不該這麼簡單的,要是完全讓金窈窕自己操作,光塑造花形的不同顏色的麵皮就至少得準備五六種,隻是今天多了個新手,為了讓新手感受到做菜的趣味性,才一切從簡,也沒進行雕花步驟。
但酥餅的外形簡陋,香氣卻一點也不簡陋,外皮的奶香混合著內餡繁複的甜味,金窈窕拿鏟子特地鏟了一塊黛比自己做的遞過去:“嘗嘗嗎?”
餅皮裡有黃油,有碳水化合物,有濃鬱的糖分。
放在平常,黛比絕對連碰都不會去碰。
但這是自己做的。
黛比接下來,隔著手套,感受到餅身的炙熱,她輕輕吹了一會兒,小小地咬了一口。
哢嚓。
酥皮淅淅瀝瀝地順著邊緣掉落。
香氣一瞬間彌漫了整個口腔,燙人的內餡已經儘數融化,從半固體的狀態,變成了濃稠流淌的甜漿,堅果和紅豆的甜,夾雜著花醬的精致,那是卡路裡的味道。
卻也叫人感到滿足。
金窈窕此時說:“我以前也跟你一樣減肥過,一天就吃一個蘋果,後來覺得自己真傻,你知道為什麼嗎?”
黛比被燙得微微張著嘴,卻沒有停下咀嚼的動作,她搖搖頭。
金窈窕彈了她腦門一下:“那麼多美好的東西,為了個不愛自己的男人放棄,是不是蠢貨才會乾的事情。”
黛比捂著被彈的腦門,聽金窈窕這樣說,卻不知怎麼聯想到自己。
她做了那麼多的心理輔導,但因為自己的身份,擔心惹出麻煩,始終不敢透露自己情感上的遭遇。
她覺得神奇極了,在這個大洋彼岸的國家,怎麼就遇到了一個仿佛能通曉自己內心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