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翌日, 李恪昭率眾前往遂錦城東郊,無咎帶人在東城門外迎候。
昨日清晨大家在官渡碼頭下船入城後,無咎便留在城外, 領手下一乾人等忙了通夜,於東郊青岡林籌備好十四名亡者的殯葬事宜。
此時歲行雲、司金枝、明秀、花福喜……甚至包括鬱鬱沉默近兩月的葉冉,生還者十九人, 全數到場。
當初在西院朝夕共處的三十三人, 死的活的,都在這裡了。
葬禮雖簡單, 卻足夠莊嚴肅穆。
生者心頭沉重的悲傷已在月餘行程中被消解, 雖個個淚盈於睫, 卻再無誰撕心慟哭。他們甚至欣慰帶笑。
因為李恪昭兌現了當初的諾言, 親自手書悼詞, 讓亡者有名有姓、以平民之身下葬。
在當世, 奴籍者連人都不算, 不過是主人名下會喘氣的物件。
他們這群人, 原本與天底下所有奴籍者並無不同,命運無非就是勞作、伺候主人、被送給新主人。
左右一世渾渾噩噩, 他們自己都不知為何生, 便也無所謂為何死。
有的被拖去殉葬,這還不算差, 至少還能得個入土為安。若因種種緣故意外死去,被往亂葬崗一扔,此生便如船過水無痕。
可當他們這群人遇到縉六公子這位新主人後, 總算不同了。
他言而有信,一諾千金,讓他們有所盼,死有安頓,靠自己掙來了為人的體麵。
逝者已矣,生者還會帶著遠景念想繼續前行,隻因從此知為何而活。
站在人群最後的無咎唇角微揚,望著李恪昭的背影,輕聲道:“終有一日,這天地將大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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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無咎是大家的救命恩人,歲行雲記得當日正是無咎將自己背下山的。
可回來的路上她在艙中養傷,無咎也不曾在她跟前露麵,她便一直未能尋到道謝的機會。
今日還是歲行雲真正親眼見到無咎的模樣。
無咎低聲自語時,歲行雲就在相隔不遠處。
再次聽到無咎的聲音,她總算能確定自己被救那時並非五感出了差錯,著實是無咎的嗓音雌雄難辨。
甚至不獨嗓音,整個人看上去都是如此。
簡潔的白衣武袍,木簪束發,半麵鎏金麵具遮蔽,隻能見其挺秀鼻梁與薄薄的唇。
身量比歲行雲高一點,勁瘦挺拔。
看起來該是個俊俏溫寧的年輕男子,身形輪廓卻又比尋常習武男子多幾分秀雅之感。
葬禮既畢,眾人魚貫出林準備回城。歲行雲放緩步子,待到無咎近前,才試探輕巡:“你是無咎?”
“正是。”無咎唇畔含笑,止步抱拳。
“多謝你救命之恩。”
歲行雲也回以抱拳禮:“我這人天生的‘見麵自帶三分熟’。既是自己人,我也懶耍什麼花腔。往後若有機會並肩再戰,這恩情我定還你。”
執禮既畢,無咎頗為詫異地覷著她與自己同樣的動作,一時無語。
歲行雲笑笑:“我不喜這禮節上細小的男女殊異。誰高誰低,該各憑本事。”
當世同輩間的常禮,男子抱拳躬身,女子屈膝致福。
後世同輩間男女常禮卻都為抱拳,因為屈膝意味著低人一頭。
最可氣是,這“低一頭”並非因雙方年歲輩分、家門階層、榮耀功勳、官階高低的差異,僅僅由於對方是男子。
憑什麼呢?歲行雲是不服這歪理的。
“也對。生而是男是女為天定,以此來論高低,毫無道理。”無咎若有所悟。
稍頃,他噙笑又道:“至於所謂救命之恩,那倒不必放在心上,更不必掛念著要還。弟妹放心,小六定不會再讓你涉險。”
“弟妹?小六?”歲行雲驚訝脫口,“你是他的……”
原本走在前的李恪昭不知何時去而複返:“算是,兄長吧。”
歲行雲總覺他這話斷句詭異,仿佛藏著什麼秘密。
“如何‘算是’?”無咎輕笑,對歲行雲道,“我乃宜陽君公仲廉的遠房外甥,論起來是小六的表兄。”
“就年長不足一炷香的時間,不占便宜能死?回你的宜陽去。”李恪昭冷眼睥睨他,帶著歲行雲走了。
歲行雲忽然福至心靈地回頭,見秋陽透過林間枝葉,似碎金灑了一地,也落在無咎發間熠熠生輝。
半副鎏金麵具遮去他大半容顏,卻襯得他雙眸愈發明亮。
此時他正出神地望著李恪昭與她的背影,眸中有清澈瀲灩的水光,似有許多心事千回百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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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回府,歲行雲才醒過神來:“不對啊!若無咎是宜陽君的外甥,怎會沒有姓氏?!”
當世就連尋常平民也都有姓氏的,縱使無咎隻是公仲廉的遠房外甥,那也不至於是奴籍者。
“他的身世不宜外傳,”李恪昭冷漠臉,意有所指,“如今你隻是半個夫人,恕我不能相告。”
“不說拉倒。”歲行雲笑睨他一眼,並不接他的話茬。
李恪昭也睨她:“不聽拉倒。”
已近午時,兩人便一道往主院膳廳用飯。
途中歲行雲後背傷口疼癢得厲害,總忍不住反手想去撓。李恪昭沿路注視著她這小動作,頻頻將她的手扯下來。
老大夫與明秀都曾反複叮囑,她那道傷如今正是愈合時,遇熱疼癢交加在所難免,定要忍住不能撓,否則會留下難以祛除的疤痕。
“你猴變的?”李恪昭沒好氣地輕斥一句,索性將她的手緊緊牽住。
歲行雲難受地咬牙強忍著,卻還要頂嘴:“葉冉說我‘牛嚼牡丹’,你又說我猴變的,那請問我究竟是牛還是猴?”
說起葉冉,李恪昭沉沉一歎,伸手揉了揉她發頂。
“他也就還肯與你說些閒話了。近幾日你若得空,就替我多去看看他。待朝堂陳情有了結果,我再與他細談後續。”
葉冉是縉國令尹大夫的外孫,他家就在離王都遂錦不過五十裡的陶丘城。若他提出歸家,三日即達。
可他沒有,顯然是有心繼續追隨李恪昭走下去。
葉冉既是陪伴李恪昭從少年到青年的老大哥,也是他最信任的臂膀。既葉冉不打算半途而廢,李恪昭自也不會放棄他。
歲行雲高高舉起手臂,也在他頭頂揉了揉:“彆發愁,都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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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質詢本就是李恪昭精心算計來的,倒也從容。
接連兩日,歲行雲與飛星陪他集思廣益,再次細細預判了一些重要官員在此事上最可能關切的要點,儘全力爭取朝堂質詢得到對李恪昭最有利的結果。
八月初六,李恪昭遵縉王之命,於朝堂自陳歸國情由,接受朝臣質詢。
他清早臨行前吩咐了差事給飛星,飛星便以鳥語哨點人到前院。
眼下歲行雲精神一天天好轉,除後背傷痕總是痛癢之外並無大礙。
前兩日她還能幫李恪昭做點事,倒不覺無聊,今日陡然閒著便悶得慌,一聽飛星點人的哨音,也不管點沒點自己,興衝衝就往前院去。
半道遇見同樣意氣風發、摩拳擦掌的司金枝與花福喜,三人便結伴同行。
“也不知是什麼差事,似乎要出門,”花福喜激動得忽然有些結巴,“你們聽見、聽見飛星點我了麼?我、我還沒見過咱們王都的氣象呢!”
“先前我數著的,飛星從十二衛中點十個,也點了連城他們,”司金枝道,“定然也有咱們。”
奴籍者大多一生都無機會出門,甚至在府中都隻能活動於規定區域及路線。
如今奴籍已除,他們在府中僅不能任意靠近主院,旁的地方皆可任意走動,連出門的差事都能擔當了。
歲行雲神秘兮兮地挑眉笑:“我猜是讓大夥兒出門閒逛,大街小巷地去吃吃喝喝買東買西,你們信不信?”
昨日李恪昭提到,久在他國,對縉國的許多細事已缺乏了解,為便於後續在政務上有所建樹,需派人往市麵上切實了解民生諸事。
飛星今日召集眾人,正是去街麵上問詢各類物價。
不過如今李恪昭無朝職,他名下的人算不得官家人,去做這種事隻能與尋常百姓一樣沿街問過去。
頂著“曬死秋老虎”的大太陽不說,想也知會挨不少白眼,絕非輕鬆差事,歲行雲不過是玩笑胡侃而已。
“你又滿嘴跑馬。天底下哪有你說的那般好差事?”司金枝笑她。
說說笑笑著便到了前院。
此時十二衛中除朱雀、瑤光留守,其餘十人全到場;而當初在西院受訓的連城、錢阿壽、鄭石陸續趕來。
飛星乍見她們三個,疑惑愣怔:“沒點你們啊。”
“王都這麼大座城池,十幾人未必能在一日之內走完,多個人多份力,不好麼?”歲行雲不以為意地笑笑,就要入列。
“你可同去,她倆不行,”飛星尷尬撓頭,“咱們縉國民風雖不像蔡國那般苛刻,已婚婦人可獨自上街,但未婚女子同樣不能輕易拋頭露麵。會被人指戳說不檢點。”
司金枝與花福喜聞言,如被兜頭一盆冷水潑來,頓時垂頭喪氣。
同樣為主公出生入死,同樣摘除奴籍,連城、阿壽等幾個男子就可以辦出門的差事,她們卻隻能被迫閒置。
以小見大,她們在府中的地位很快就會落於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