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點將之事讓歲行雲頗為落寞, 心中小生芥蒂,可多日來她不鬨也不怨,更多是驚憂於自己與李恪昭之間的前路。
她很怕若當真被心中情意主宰, 徹底敞開心扉與李恪昭成了有名有實的真夫妻,從此就要與當世萬萬千千女子一樣,被困囿於後宅乃至後宮。
那樣的話, “歲行雲”必在錦衣華服、玉盤珍饈的供養中一天天枯萎, 甚或消亡。白白為人兩世,對她來說實在可怖。
這世間最難得是有人知你心, 懂你意, 還肯用儘心思去如你所願。
李恪昭不動聲色地權衡了許多利弊, 用儘心思, 讓事情有了最好的結果。
沒有剝奪飛星、金枝、連城的機會, 同時又給了歲行雲她想要的廣闊天地。
以最好的方式解了她並未說出口的心結, 無言卻實際地向她保證, 他不會綁縛她的羽翼, 願與她以並肩而立的姿態走下去。
要說不感動、不心動,那是假的。
但歲行雲也清楚, 除此外她與李恪昭還有另一個需要邁過的坎, 得坐下來先將話說開,否則她無法對李恪昭寫在她後背的那個“和好”做出肯定回應。
奈何宮宴上不便私語, 兩人便心照不宣地按下未提。
由於太子要求李恪昭就“李勝積玉鎮戰敗中的政務疏失”之事儘快向縉王呈交一份萬言簡冊,下午回府後他也不得閒與歲行雲多說什麼,獨自關進了書房忙了個通宵達旦。
翌日, 因縉王要在朝堂議事時向群臣公布“六公子李恪昭接手收複積玉鎮一應事宜”的諭令,李恪昭也早早趕赴朝會,之後又與縉王、太子及幾位卿大夫單獨議事,日暮方歸。
待他簡單沐浴,洗去一身疲憊、換下朝服衣冠後,月已升起。
這才真正騰得空閒,挖出埋在桂樹下的“秋露白”,去府中觀月亭與歲行雲單獨相處。
*****
民諺道:十五的月兒十六圓。
八月十六之夜,月華如霜,蟬鳴切切,蟲嘶喁喁。
李恪昭與歲行雲共案府中觀月亭,以碎金飯配翠鶉羹,佐以陳年佳釀“秋露白”,折桂供瓶於案。
花月至美的夜晚,清風過處桂香馥鬱。抬頭是穹頂天上月,極目是綽約遠山黛,低眸是盞中秋月白,側目是……
麵冷心硬的李恪昭。
歲行雲眼巴巴看他將酒盞斟滿,又以掌蓋住麵前酒盞,將“秋月白”壇子拎去放到她夠不著的另一側。
悶得想撓牆。
“公子,其實我的傷口已大好,隻小酌兩杯並無大礙。不信咱們這就去問老大夫!”
一同自蔡歸來的所有人裡,除李恪昭、飛星與十二衛之外,誰身上都有傷,老大夫便叮囑眾人忌口辛辣,自也不許喝酒。
先時在船上一個多月,眾人沒吃上幾頓熱食,大都是涼水配乾糧。
到這裡後,雖府中廚院儘可能多變膳食花樣,但因著老大夫的威嚴,萬變不離清淡。
歲行雲口中早就淡得生無可戀,本想著昨日宮宴時可趁機胡吃海塞,不料於席間卻全程被李恪昭盯死。
也是可憐極了。
李恪昭悠哉哉覷她一眼:“小心駛得萬年船。你忍忍,再忌口一段日子。”
“既不給喝,那公子先前將壇子捧到我麵前是何居心?”歲行雲輕惱。
李恪昭執盞輕晃,從容以對:“看你饞,給你聞聞。”
歲行雲端起自己的碎金飯嘀咕道:“公子如此行徑,實在很不友善。”
原以為他今夜特意退了眾人單邀她來此,是欲縱她偷偷破戒小酌,以此慶賀二人言歸於好……
好個屁。自個兒玩去。
歲行雲悶頭將碎金飯扒拉入口,旁側的李恪昭於獨酌自飲間輕笑兩聲。
美味的吃食許多時候比言語安撫有效得多,待她那碗碎金飯吃得乾乾淨淨,又大半盅翠鶉羹下肚後,不但悶氣消散,甚至還有幾分愉悅。
端起手邊一杯清水漱過口,她便好奇扭頭看著對月獨酌的李恪昭。
他今夜著月白銀紋袍,後腦勺對著她,側身半躺於地席,左肘撐地,右手執盞,交疊長腿,仰麵望月出神。
觀月亭四麵通透,此時仿佛月華與星輝全落在他身上。
去年春日清晨在喜房初見時,他還有幾分外顯的銳利少年氣。如今青澀儘褪,從長相到氣勢都收斂得英朗沉穩。
時光不負他,他亦如是。
現今的李恪昭距“縉王李恪昭”又進一步。
嶽峙淵渟,怡然從容,不可撼動。
歲行雲迅速撇過臉去,執壺又倒一杯清水,口中嘰嘰咕咕:“喝得還挺快,半壇子都要沒了吧?又沒誰來搶你的。”
心跳遽然加快,她得趕緊再灌些水,定神寧心。
李恪昭半垂眼簾,望著杯中,沉聲噙笑:“行雲。”
“嗯?”歲行雲放下杯子,應聲看去。
她腰板挺拔地跽身而坐,李恪昭卻仍是先前那側身半躺的姿儀,如此自成了她居高臨下俯瞰他。
他動作不變,隻轉頭略仰,將大半張俊顏和著月光呈在她眼底。
微醺的星眸曜黑如玄玉,熠熠有光;輕揚的薄唇潤澤似秋露,清冽無聲。
“公子為何喚了我卻又不出聲?”她扯了笑,偷偷抿唇,不著痕跡地將目光挪開寸許。
都怪月色撩人,害她莫名心跳紛亂。有點慌。
李恪昭輕揚眉梢,不疾不徐地問道:“是和好了吧?”
“唔,這個麼……”歲行雲清了清嗓子,雙手扶著桌案邊沿想要站起來。
在她正要起身時,李恪昭倏地坐起,同時扣住她左腕不輕不重一扯,使她失卻重心,半身跌入他懷中。
*****
稍緩後,歲行雲無奈輕歎一聲,並未掙紮,反倒尋了個更舒適的姿態,靠在他懷中。
二人就這麼相擁依偎,同看著天上月。
“我知你與旁的女子大不相同,並不願被囿於後宅,”李恪昭認真道,“我會儘我所能,如你所願。”
“我信公子絕非空口白話,昨日也確是這麼做的。”歲行雲揚笑輕喃,眼前起了薄薄霧氣。
他知她心,懂她意,也極儘所能去成全她的抱負。在當世來說,為人夫者能做到此等地步,已是打著燈籠也難尋的情誠意摯。
可他往後是要成大事偉業的啊。歲行雲無奈地勾了勾唇,笑嗤一聲。
李恪昭在她耳畔緩緩道:“冷笑是什麼意思?”
“我這並非冷笑,是苦笑。”
歲行雲閉目,疲憊輕哂:“我這人平常還算大方,若與人投契,吃喝用度、金銀財寶皆可分享。可夫婿卻不能的。但我又知道,以公子的身份,有些事不可避免。”
以當世的風俗民情,縱然女子們心中懷著“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念想,也不敢輕易宣之於口,更不敢向夫君提出這般荒唐狂悖的要求。
況且,即便是兩千年後,貴胄階層的家主們,無論男女,也被律法與民風允許可有三個伴侶,帝王則可有更多。
“近來我時常在想,夫妻二人叫‘結發攜手’,若再多出一隻或幾隻手,那成什麼了?義結金蘭?與子同袍?”她說完,自己先輕輕笑出了聲。
身後這個擁著自己的人,將來可是“縉王李恪昭”啊。
一後二妃、六嬪、八良子、十二美人,另按王之所需,以三百為限。
這隊伍太龐大,歲行雲無法想象自己會以如何姿態站在其中。
即便李恪昭當真對她愛重至極,給了“眾美眷之中以她為尊”的所謂榮寵,那也絕非她所貪所願。
李恪昭抬手捏住她的耳珠:“你是要我承諾‘此生絕無二妻’?”
“那倒不必。”
歲行雲垂首,輕咬唇角沉吟半晌後,毅然決然道:“我隻是想公子能許我一個公平。”
再裝傻充愣地拖下去實在沒意思。
在當前,她的心確是係在李恪昭身上了,而他待她也著實沒得說。
但人間事最難講的就是“將來”。她有她的顧慮與遠憂,若不問李恪昭討要這個公平,她實在下不定決心予他回應。
“如何公平?”李恪昭問。
歲行雲略回頭,眉眼上挑睨著他:“公子可還記得當初的薛公子二夫人?還有我悅姐,哦,就是苴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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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公子的二夫人遇人不淑,先被夫君送出去受人糟踐,最終還被他親自下令打殺,拋屍亂葬崗無人問津。
苴夫人衛令悅遇人不淑,夫君死到臨頭還算計著拉她陪葬,以免留她成為兒子身邊的隱患。若不是她自身機警,設計將素循反殺,她的下場未必比薛公子二夫人好到哪裡去。
“你想說什麼?”李恪昭蹙眉,“你以為我是那樣……”
“公子自不會是那般人渣品行,”歲行雲打斷他,“隻是,當世女兒苦,一生如漂萍,去留由人,生死憂樂全在他人轉念間。這種困頓,公子或許看透,也同情,甚至在設法改變。但恕我直言,公子身為男兒郎,對女子一生可能麵對的種種苦楚,實難真切同感。”
李恪昭一瞬不瞬地望進她眼底,抿了抿唇,無法否認。
兩人相對靜默片刻。
夜風輕拂過樹梢,桌案瓶中那枝折桂輕輕搖曳,在瓷瓶壁上敲出淺輕悅耳之音。
靜聲迷咒被打破,李恪昭咬牙,重新捏住她的耳垂:“那和你我之事關聯很大麼?”
“當然大。我就直說了吧!如今公子已在我心上,但我還是要問公子討那休書。誒誒誒,彆急著瞪人啊……也不許掐我!”歲行雲反手捏住他臉頰,“鬆手!聽我說完。”
李恪昭神色忿忿鬆開捏住她耳朵的手,口齒不清道:“我沒掐。隻是揪。”
歲行雲嗔他個大白眼,也鬆開了捏在他臉頰上的手。
“我雖討要休書,卻不會拿著休書就跑。那休書,正是我想問公子要的‘公平’。”
當世律法、風俗無“和離”之說,一紙婚書將女子鉗到動彈不得,生死去留、前程榮辱全被夫君捏在手中,這是她們的“萬苦之源”。
歲行雲不妄求李恪昭做出縹緲承諾,她隻求實實在在握住自己的生死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