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世各國在征戰殺伐之時,都習慣給自己披個“仁義之師”的名聲,“拒絕受降、儘數全殲”這種事,換各國哪位名將都未必有司金枝這份膽氣。
此役過後,司金枝必受天下詬病,名聲毀譽參半在所難免。
歲行雲畢竟是有經驗的將領,有些事戰報上不寫,她也能從蛛絲馬跡裡看出端倪。
“小金姐不接受敵方投降,堅決將之一個不留儘數全殲,衛朔望與明秀趕到增援後,也未反對她這道命令,定然是有不便聲張的切齒之恨吧?”她以足尖輕踢李恪昭尾椎部。
李恪昭耳廓一紅,倏地回首瞪她:“嗯。”
“瞪什麼瞪?嗯什麼嗯?你個蚌殼精。”歲行雲給他瞪回去。
李恪昭緩了緩,這才解釋道:“戰事最初,對方先頭部隊曾詐降,司金枝部負責看守降兵的五十人小隊全數殉國。”
更為殘酷的是,詐降的那隊嘉戎士兵在反殺得手後,帶走了三名女戰士的屍身。
在下一次與團山屯軍布陣對壘時,他們竟公然在陣前侮辱女戰士遺體,向團山軍發出極其惡劣的挑釁。
既領軍籍,便有了守土之責,戰士的生死已然許國,戰場上你死我活本是常事。
但曆來各諸侯國交戰都有不成文的默契:雖大家各為其主,但死者為大,對陣亡對手的屍身應有起碼尊重,絕不能進行二次屠戮或侮辱。
可惜嘉戎乃蠻荒異族,與縉又言語不通,自不理會這種基本的為人之道。
團山屯軍女戰士占一半,這種事誰忍得了?老實人司金枝氣成怒目金剛,當場下令:這支敵軍全都得死,一個也不能活著離開團山!
“那確實該死。”歲行雲咬牙切齒,眼尾氤氳起淩厲淡紅。
陣亡同袍的屍身被敵方侮辱,此仇不共戴天。司金枝身為屯軍主將之一,不顧自己名聲為陣亡同袍討這公道,在歲行雲看來是理所應當的本分。
李恪昭擱筆,輕歎一聲,又取了幾冊奏報給歲行雲看。
原來,群臣對此戰如何定論、對司金枝等人該當何等封賞等事宜,至今尚未達成一致意見。
文臣武將中都不乏對司金枝此戰手段不認可的人,但他們的質疑主要集中在“戰術手段過於凶殘”、“未留一個活口”這些事,倒不是要抹殺司金枝等人的戰功。
以諫議大夫邴席穀為主的文臣們認為:團山一役手段過於血腥駭人,對司金枝、葉明秀及其部屬團山屯軍可論功行賞,但不宜大肆表彰,否則消息傳諸各國,縉國仁義之名將不複存。
而以王叔李晏清為首的部分武將認為:爭霸亂世本無義戰,迂腐抱守虛名不過是自欺欺人。但衛朔望、司金枝、葉明秀在此戰後期拒絕對手投降,最終一個活口也不留,此舉有“嗜殺”之嫌,著實不該表彰提倡,更不能將戰報錄入戰史,以免對後來的年輕將領造成誤導。
兵家有雲,善戰者無赫赫之功。打仗是為了讓更多人更好地活,殺戮絕不是目的,為將者應當有所克製與底線。
總之,朝中兩派有異議的文臣武將,看法上雖稍有分歧,但最終的著眼點都殊途同歸,認為衛朔望、司金枝、葉明秀及其所部團山屯軍該得論功行賞,但不宜對外宣揚此戰詳情。
李恪昭畢竟是王而非將,許多事上必須權衡通盤利弊,不能像歲行雲這般隻站在一位將領的角度定論事情對錯。
很顯然,站在他的立場,衛朔望、司金枝與葉明秀有功該賞,群臣們的顧慮擔憂卻也無不道理。
於是這賞賜就有些為難人了。要怎麼賞,才能賞得既讓有功將士不心寒,又能平複群臣異議?這很考驗李恪昭這位新君的本事。
歲行雲看他犯難,便歪頭替他出了個瞎主意:“君上金口玉言,有些話不便從你口中說出來。若不,將大家以私人身份召來遂錦小聚,我在內城單獨見他們,與他們講清楚這中間的為難之處,再讓他們自己提想要怎樣的封賞。”
衛朔望、司金枝、葉明秀,甚至為團山一戰提供後方保障的葉冉、衛令悅,都是“自己人”。歲行雲相信,隻要將其中利弊與他們開誠布公講明白,他們不至於斤斤計較。
反正往後立功機會多了去了,司金枝、葉明秀威震後世戰史也不是單靠這一戰來的。
李恪昭唇角輕揚:“正有此意。”
歲行雲狐疑覷他片刻,恍然大悟,忿忿嚷道:“你倒是會引我入套!專程帶著這些奏報、簡牘來,就是想讓我主動開口攬下這樁事!你無聊不無聊?堂堂一個王,有什麼事需我做的,直接開口吩咐不行麼?鬼鬼祟祟耍這番心機,王者威儀何在?!”
李恪昭麵無表情側睨她,眼神卻有點淡淡無辜:“你方才不是罵我蚌殼精?”蚌殼精哪來的王者威儀?沒聽說過。
“我那叫罵?那隻是陳述事實。你自己算算,這幾個月除了政務,你與我說過幾句話?”歲行雲嘟囔抱怨一句後,意欲翻身背對他。
自有孕後,她脾氣顯然沒往常好了,往往因一些細微小事就心思起伏,喜怒說來就來,很難克製。
李恪昭怕她毛躁躁傷到自己,忙不迭托住她些:“彆亂動。”
歲行雲一把拍開他的手:“我沒亂……啊!”
話沒說完,她脫口低呼,目瞪口呆地垂眸瞪著自己的肚子。
李恪昭驚得額角沁出冷汗,趕忙以臂圈住她,回頭對近侍道:“傳太醫!”
“不、不用,”歲行雲咽了咽口水,緊緊抓住他的手臂,緩緩露出個有點傻氣的笑來,“禿小子好像踢了我一腳。”
她一直懷疑自己少了幾分為母本心,對肚裡這疑似禿小子的家夥始終有點說不出來的恍惚。
可方才那輕微的動靜卻在她心中攪起驚濤駭浪,有一種溫柔而暖融的熱流湧向四肢百骸,總算有了將為人母的實感。
要是個嬌嬌美美的小姑娘那固然更好,可若真是夢裡那個禿小子……那似乎也不壞。
在歲行雲展開美好遐想時,李恪昭虔誠地將手放在她肚上,眼神裡飽含歆羨與期待。
可惜他等啊等啊,等到太陽都被雲擋住,還是沒等到第二次動靜。
李恪昭嚴肅蹙眉:“‘他’怎麼回事?”
“他大概也不喜歡蚌殼精吧。”歲行雲嘚嘚瑟瑟靠著椅背,眯著眼望天說風涼話。
李恪昭瞪著她圓滾滾的肚子,從牙縫中迸出五個字:“禿小子欠揍。”
語畢,也不再批閱奏折了,抱起歲行雲就往寢殿內去。
歲行雲揪著他的衣襟,哈哈笑:“你不是常告誡我,彆叫他禿小子,越叫越禿麼?”
“他最好禿到一根頭發也沒有。”李恪昭耿耿於懷地冷笑。
“彆這麼小氣。他不喜歡蚌殼精,也不算什麼罪過吧?”
見他慪得很,歲行雲毫不同情,反而樂不可支:“一天天的,活像多說兩個字你舌頭會累瘸,簡直人嫌狗憎,不怪禿小子不願搭理你。”
李恪昭繃著臉哼了又哼,最終將歲行雲抱回寢殿帳中,於光天化日之下,證明了“蚌殼精說多話或許會累瘸了舌頭,親吻卻不會”。
作者有話要說: 大概前幾個月身體高負荷運轉,才一休假就什麼毛病都來,狀態不是很好。番外會更得比較慢,但說好會更的番外都會寫的,請大家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