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
“……對不起……”
他為自己所做的一切而羞愧。,羞愧到想要從這個世界完全消失。
他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回到錯誤鑄成的那一天。
他伸出的那隻手被另一隻手握住了,虞澤低啞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我們是兄弟,從前是,今後也是。”
虞霈的淚水在臉上決堤,他縮回虞澤握住的那隻手,用雙手捂住臉,遮擋自己的狼狽。
他不要他的妖血,他給的已經足夠了。
“……抱歉,讓我一個人呆會好嗎?”虞霈說。
虞澤沉默片刻後,走了出去,為他帶上房門。
虞霈用沾滿淚水的手拿起虞澤放在床上的蠟筆畫,仿佛看到他們小時候在一張桌前其樂融融塗畫的場景。
那時候他們依然年幼,同吃同睡,一同上洗手間,連洗手都要在同一個水龍頭下同時進行。
他曾經以為,他們是在彼此陪伴,但其實需要陪伴的隻有他一人。
風吹雨打也巍然不動的大樹是虞澤,沒有人支撐就會落到泥土裡腐爛的藤蔓才是他。
他該長大了。
如今的他,沒有理由不再長大。
世界在殘酷背後透露出溫情,他從前隻看見了殘酷,如今終於看見溫情,虞澤說得對,從前的他,是自己把自己關在了囚籠裡。
虞霈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門,連手杖都忘了拿。
他從母親飛撲向虞澤的那一刻起停滯的時間,在這一夜,重新開始流逝。
他步履踉蹌地走下樓,走出彆墅大門,連鞋都忘了換,穿著拖鞋就踩上了石板路。
黯淡的星光在頭頂安靜閃爍,夜風吹過他單薄瘦削的身體,他每一步都走得狼狽不堪。
在暗無天日的黑暗裡,刀刃的反光也算光源,觸摸刀刃,手指流下鮮血的話,也算觸摸到溫暖的陽光,對於囚籠裡的野獸而言,僅憑這一點熱量也能偎依在寒夜裡生存。
他走出了自己的囚牢,第一次覺得,蒼穹下如此廣闊寂寥。
連虞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找什麼,等他回過神時,已經衝出了花園鐵門。
門外,當然空空蕩蕩,沒有車,也沒有人,風一吹過,他才發覺夜風和未乾淚水的涼意。
“……你在找什麼?”一個聲音從身後傳出。
虞霈轉過身,怔怔地看著赤腳靠坐在牆邊的黑發女人,她的身旁放著一雙精致名貴的高跟鞋,附近散落著一地煙頭,已經燃儘的,正在燃燒的,紅色的星星和天上的星辰相比,黯淡無光,但曾經也是他賴以為生的光芒。
他的喉結滾了滾,聲音乾澀:“……你怎麼還在這裡?”
張紫嫻從地上站了起來,她華貴的衣裙染上塵埃,她拍也不拍,目不轉睛地走到他麵前,伸手擦拭他眼下的淚水。
“……誰欺負你了?”
她的指尖還留有香煙的氣味,和他身上同出一轍的氣味。
虞霈啞聲說:“你怎麼還沒走?”
張紫嫻用手指擦掉他臉上的淚痕,說:“因為你讓我等你。”
“我沒有。”虞霈說。
張紫嫻看著他,微微一笑:“以你的性格,要是真想讓我走,會讓司機送我,而不是讓我自己走下去打車……沒有人比你更清楚,我的高跟鞋走不了下坡路,下了坡,這裡也難以打到車。你設置那麼多障礙,不就是想讓我等你嗎?”
她伸手拉住虞霈兩臂,笑著說:“再多的障礙也沒有一句’陪著我’有用,隻要你說……不管哪裡,我都陪你。”
虞霈討厭她。
討厭她的氣定神閒,討厭輕易就能看穿他軟弱內心,從來不知道藏鋒的張紫嫻。
張紫嫻,是他最討厭的女人。
“……走。”他拿出手機發了一條信息後,轉身朝山坡下走去。
“你的手杖沒拿。”張紫嫻在身後說。
“走不走?”他皺起眉。
“你走我就走。”張紫嫻提著她的鞋子跑了上來,自然地挽上他的手臂:“我送你一根新手杖,我在巴黎看秀的時候,認識了一個手工藝人,他願意給你量身定做一個手杖。”
虞霈沉默不語,張紫嫻自己說了一會後,也沉默下來。
片刻後,張紫嫻先停住腳步。
虞霈被她挽著,跟著也停了下來。
“彆走。”她說。
“……你說什麼?”
她的眼中露出一抹哀求:“……虞霈,彆走。”
這是一個用鋼筋水泥鑄造的女人,即使被他掐住脖子的時候,她也無畏地昂著頭,她惡毒、冷酷、陰險、狡詐,世上形容女子美好品德的詞語沒有一個能用在她身上。
一句“彆走”,是她能說出的最大乞求。
除了那張臉,她沒什麼像女人的地方。
他最討厭的女人就是張紫嫻。
從一開始,她就是他用來打發時間的一枚棋子。
他絕不可能愛她。
“你該回去了。”
虞霈扯著她的手臂,不由分說往山坡下走去。
他們一個穿著拖鞋,一個赤著腳,明明都是身處上流世界的人,卻活得同樣狼狽,他們在下水道中相遇,短暫地偎依取暖,不知不覺,迎來了分彆的時候。
虞霈把張紫嫻拖到山坡下的時候,黑色的賓利剛剛姍姍來遲。
被從被窩裡叫醒,穿著睡衣衝出家門的司機戰戰兢兢地在時限的最後一秒臨門一腳趕到,躲過了下崗再就業的危機。
虞霈打開車門,試圖把張紫嫻塞進後座,張紫嫻死死抓著車門,抵在門邊不願進去。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虞霈,問:“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虞霈說:“早上的房子是分手費,沒看出來嗎?”
“……分手費?”張紫嫻愣住:“你說過,要重新開始……”
“我說的重新開始裡,不包括你。”虞霈說。
張紫嫻呆呆地看著他,片刻後,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似的,抓著他的衣服,急切地說:“是不是因為虞澤的原因?他恨我,所以……”
“你想太多了。”虞霈冷聲說:“虞澤不恨你……恨你的是我。我可以傷害他……你不可以。”
趁著張紫嫻怔住的時候,虞霈把她車裡一推,張紫嫻倒進車裡,豔麗的裙擺散落在真皮的座椅上,像是破碎的琉璃。
虞霈用力關上車門的時候,張紫嫻猛地把腳伸了出來,車門打在她的腳腕上,她疼得變了色,卻一聲不吭。
虞霈的心在一瞬間吊起,看見她推門瘸著下車時,下意識地伸出了手,不過片刻,他就察覺到自己愚蠢的衝動,將握緊成拳的手收了回來。
他麵無表情地看著張紫嫻,張紫嫻也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你就不怕我報複你嗎?”
“不怕。”虞霈冷笑一聲,說:“因為後悔的人,肯定是你。知道我為什麼敢把你放在身邊嗎?你覺得……我相信過你嗎?”
張紫嫻說:“我不在乎你相不相信我,你愛過我嗎?”
在虞霈開口之前,她先打斷他的話,眨也不眨地看著他,說:“隻要你說一句愛過,我就信你,我就再也不來糾纏你。”
謊話。
虞霈深深地看著她,好一會都沒有說話。
寂靜的夜像是永無止儘,司機坐在駕駛席裡,為聽了上司的分手現場而冷汗淋漓。
“我永遠也不會愛你。”虞霈說。
這也是謊話。
他們多麼般配。
過了片刻,張紫嫻低聲笑了起來,她說:“……好。”
她轉身向街的另一頭走去,右腳腕傳來的疼痛依然不能讓她改色,她堅定地向著離他越來越遠的地方走去。
她不怕地獄刀山火海、洪水滔天,去天堂也好,去地獄也好,隻想去有他的地方。
在剛剛等待虞霈回答的短短一刻裡,她拚命祈禱著,她不信神佛,不信因果,可是在那一刻裡,她用生命起誓,如果神明聽見她的乞求,她願意承認自己的錯誤,願意用自己的餘生贖罪。
神明聽見了她的願望。
“我永遠不會愛你。”
隻要他挽留,她就總會陪他,天涯海角、地獄天堂、人鬼之間……她總會陪他。
她曾經傷害虞澤,隻因為他拒絕了她的示愛,六年的追逐化為憤怒,她自認手段高明,因一己之私摧毀了虞澤的演藝事業而沒有留下絲毫蛛絲馬跡。
法律的確放過了她。
天道沒有。
她找到了自己一生最愛的人,她找到和她這塊扭曲拚圖能夠親密無間拚合的人,這個人愛她,卻永遠不會原諒她。
因為她代表的,不僅是她自己的罪,還有他的罪。
這是他們扭曲的,見不得光的愛情。
每一句“我永遠不會愛你”——
都是“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