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夜,漆黑無光的房間, 枯萎的心靈。
虞霈始終無法入眠。
左腿傳來的隱隱作痛加重了心中的煩悶, 他望著空無一物的吊頂, 也不知過了多久。
高級灰色的吊頂和黑暗融為一體,吊頂上特殊材質的花紋像是黑暗中黯淡的銀河, 閃著粼粼波光。
虞霈心裡像是壓了塊石頭,他從床上坐起,在黑暗中摸索到他的手杖,撐著站了起來。
他走到窗邊,過了半晌,緩緩拉開窗簾一角, 窗外月朗星疏、萬籟俱靜, 虞家彆墅的鐵門外空蕩蕩的, 什麼都沒有, 如同他忽然下墜的心。
那塊石頭沒有了,又有另一種悲哀湧進他的四肢百骸, 想要將他淹沒。
他走出門外,想要下樓倒水,發現早就放置不用的兒童房的門縫裡露著明亮燈光。
虞霈遲疑片刻,走到兒童房前推開了門。
虞澤側對著他坐在他從前的那張兒童床上,正低頭看著什麼。虞霈順著他的視線望去,他手裡幼稚的蠟筆畫刺痛了他的心靈。
他轉身欲走,虞澤在他身後開口:“睡不著嗎?”
“……和你沒關係。”虞霈的腳步卻慢了下來。
“反正都睡不著,不如過來聊聊。”虞澤說:“我有話對你說。”
虞霈停下的腳步繼續往外邁去, 直到虞澤在他身後不容置疑地說:“過來。”
他停下腳步,站了片刻後,沉著臉轉身朝他走去。
說,他倒想知道,最後一晚了,他還想說些什麼,還有什麼,能夠徹底擊倒他自己,讓他萬劫不複。
他走到虞澤麵前,虞澤靜靜地看著他,說:“坐。”
虞霈在他對麵的兒童床上坐下。
有那麼一瞬,他感覺回到了二十年前。
虞霈等著他說那些他早就明白的大道理,沒想到虞澤放下蠟筆畫,從床上起身,蹲到了他的麵前。
虞澤伸手想要挽起他的褲腿,被虞霈反應激烈地攔住。
“你乾什麼?!”
那是他一切自卑和痛苦的源頭,他可以亮給張紫嫻看,卻不願意亮給虞澤看,就像他可以渾身泥濘地走在寒涼夜裡,卻不願狼狽地走在溫暖陽光下。
虞澤擋開他阻止的手,目不轉睛地看著虞霈的左腿。
其實,他從沒正眼看過這條腿。
即使是年幼時一起洗澡的時候,他也沒有正眼看過這條腿,一方麵是因為虞霈有意遮掩,一方麵是他自己有心逃避。
這條腿像是具象化的心靈傷口,觸目驚心地提醒著他們之間無法愈合的傷口。
“看夠了嗎?滿意了嗎?”虞霈神情尖銳,像是被觸犯到傷處的野獸,眉眼裡充滿憤怒和防衛。
當他試圖把褲管放下時,虞澤再一次攔住了他的手。
“虞澤!你夠了!”虞霈說。
瘦削的虞霈根本不是常年鍛煉的虞澤對手,他單用一隻手,也能把虞霈的行動牢牢掌控。
虞霈氣得滿臉漲紅,這一刻他恨自己無力的身體,也恨把他逼到絕路,撕掉他最後一塊遮羞布的虞澤。
他用力掙紮,左腿上的血管瘤因為壓力紛紛破裂,他對身體的痛苦恍若未察,反而因為流出身體的鮮血而感到自虐的快意。
這條腿沒了更好,他這個人也沒了更好。
世上沒人愛他,不如死了更好,與其被人厭惡抗拒欺騙,不如死了更好。
虞霈在升起這個念頭的同時,渾身力氣也像是被抽走了一樣,忽然安靜下來,不再掙紮了。
他這一輩子……活得真是失敗又可笑。
他縱容張紫嫻抹黑虞澤的名聲,在世人辱罵虞澤的時候袖手旁觀,他一麵在惴惴不安中自責,一麵品嘗著太陽墜落的陰暗竊喜,期待著他傷痕累累回家的那一天。
那時候,他會告訴虞澤,家裡的大門永遠向他敞開,他永遠都相信他,永遠都站在他那一邊,他會為他挽回聲譽,掃清障礙,讓那些曾經中傷他的人付出代價。
沒關係的,做明星有什麼好的?他會教他怎麼管理公司,怎麼酒桌應酬,怎麼判斷一個人是虛情還是假意,他會像從前他照顧他一樣,手把手地教他,拉著他一起向前走。
虞澤沒有經商天賦,他或許走得慢,可是沒關係,他也走得慢,他們可以一起慢慢地走。
隻要他回來。
虞霈緊閉住雙眼,想要以此掩飾情緒異常,藏起來的淚水依然燙得他眼皮顫抖不停。
這裡太冷了。
一個人太冷了。
他走得很慢,而他們走得很快,他拄著手杖,怎麼也追不上想追的人,他拚了命的去追,還是隻能看著他們的背影一個個消失在視野之中。
他想要的永遠沒有來,等來的隻有越來越深的裂縫和他永不回家的誓言。
淚水從顫抖的眼皮下滑落,虞霈最後的自尊心也化為齏粉。
有什麼冰涼的東西擦在他流血的左腿上,虞霈睜開眼,看見虞澤蹲在麵前,用濕巾慢慢地擦去他那條醜陋左腿上的肮臟血跡。
他從沒覺得人生中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羞恥。
他寧願虞澤打他一頓,即便是在虞氏全體員工的麵前打他一頓,也不想他蹲在自己麵前,隱忍而輕柔地給他擦去腿上汙濁。
虞霈的眼淚失控似的從眼眶中湧出,他轉頭看向黯淡的窗外,緊緊咬在一起的牙關因為過度用力而發麻發痛。
殺了他。
虞霈在壓得他無法呼吸的痛苦中乞求。
不要再用愧疚和痛苦來點綴他的人生了,殺了他,他連一絲一毫的悲傷都承受不起了。
“……以前我們還睡在這裡的時候,我就想這麼做。”虞澤輕聲說。
他擦掉虞霈左腿上的血跡,學著母親當年的樣子,輕輕按摩著他模樣可怖的左腿,虞霈的肌肉一開始很僵硬,充斥著抗拒,可是漸漸的,他的肌肉卸下了防備,溫順地接受著他的按摩。
虞澤沉默地按著他的左小腿,有些什麼像是要從他的心口湧到眼底。
如果虞霈身體上出現傷口,他會第一時間幫忙消毒包紮。
可是他明知虞霈心靈上有著傷口,他卻裝作沒有看見,任由他在漫長的時間裡慢慢發炎腐爛。
虞澤心中深藏的愧疚,不是因為娘胎時無意寄生在了弟弟身上,而是成長過程中,他有意逃避了弟弟的痛苦,他幫著他在傷口上刷上光鮮的粉底,好像這樣就能真的讓一切回到正軌。
那時候,他還太弱小,沒有承擔虞霈痛苦的能力,隻能一次又一次地在他的痛苦麵前移開目光。
“……對不起。”虞澤說。
虞霈無力地笑了一聲,自嘲地說:“……你沒什麼對不起我的。”
“不……我有。”虞澤伸出手,將一枚緋紅色的玉蘭果實放進虞霈手中。
那是唐娜和惡靈對戰時使用過的果實,它曾經傷痕累累,如今卻已經裂縫全部愈合。
“……這是媽媽留給你的果實。”虞澤拿出了另一枚日本獲得的玉蘭果實:“這才是我的。”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虞霈冷笑一聲,想把手中的玉蘭果實塞給虞澤。
他以為另一枚是虞澤從外找來充數的普通玉蘭果實。
虞霈已經停止淚流,隻有臉頰上閃動的水光證明淚水曾經流淌過那張冷漠的臉龐。
“今天來家裡的那個少女,曾是媽媽養的貓。”虞澤說:“我的那枚果實在她那裡,所以……這一枚原本就是你的。”
虞澤再一次把玉蘭果實放進虞霈手心,這一次,他沒有退還。
他怔怔地看著手中的緋紅果實,眼中又出現晃動的水光。
“……是我霸占了二十年,對不起。”虞澤說。
在今天早上乘飛機返京之前,他問貓妖少女,她為什麼會有母親的玉蘭果實。
貓妖說:“因、因為……本來就是主、主人留給你的呀!主、主人說……等見到和她有一樣氣味的男、男孩子,就把她的果實送、送給他……主、主人還說,一人一個……”
他在見到骨灰盒之後,還問了貓妖一個問題,他的身上,有男主人的氣味嗎?
和煦春日下,貓妖笑容燦爛,說出的話語振聾發聵。
而他最後的疑問,也在藍色小本子的第一頁頁尾得到解答。
“不要乾涉他們的命運。”
池聞之鄭重地寫道。
虞澤把他這些天拚湊出的事實一一說出,虞霈先是震驚,再是驚惶和憤怒,他的身體因為殘酷的真相而顫抖。
“我不信……”他把被單死死攥在手中,手背上青筋畢露,連額頭也浮起條條青筋:“你一定是在騙我……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在我人生最低潮的時候,他曾打了我一巴掌,對我說,二十六年裡,他從來沒有乾預過我的人生,我現在是什麼樣子,都是我一步步走出來的。”
“住口!彆說了!”虞霈暴怒,兩隻拳頭用力打在床邊,發出咚的一聲巨響。
光聽聲音就能感同身受到拳頭的疼痛,而他像是毫無感覺似的,淚流滿麵地朝虞澤怒吼:“彆說了!”
“……你可以恨我。”虞澤說:“但彆恨他。他能給的,都給了。剩下的……想給也給不了。”
虞霈恨恨地盯著虞澤,淚水模糊了他的眼睛,虞澤從中看到纏繞這個家二十多年的痛苦螺旋正在分崩離析。
“你總是想著母親把生的機會留給了我,你為什麼不想想……也許她是想和你一起死呢?一個人留下……才是比死亡更痛苦的事。”
虞澤垂眸,把虞霈卷起的褲腿放下後,低聲說:“池聞之的手稿裡有激發妖血的方法,需要換血,我把我繼承的那一半妖血給你,你的左腿就能痊愈了。”
虞澤剛剛起身,一隻淚痕斑斑的手就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袖,那隻手比他蒼白,比他纖瘦,比他更容易在打擊中折斷。
虞霈低著頭,不願和虞澤直視,他牙關緊咬,眼淚依然從眼眶中無止儘地流下,不知不覺,他手中緊握的玉蘭果實就沾滿淚水。
他的左腿能痊愈,他能做個正常人了,這是他做夢也想實現的事,但是他的心中沒有快樂,隻有重如泰山的悔恨和自責。
無邊無儘的痛苦像是潮水一樣向他蜂擁而來,想要將他淹沒,想要將他吞噬。
他抓著虞澤的衣袖,泣不成聲地說:
“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