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乍起,好似一夜之間,樹黃了頭。
魚阿蔻帶著魚河,提著菜籃子,在菜園子裡收菜。
夏季過去,菜園裡的菜已經不多了。
特意留下來的絲瓜已經變老變硬,摘下來去皮掏籽後,不僅能拿來洗碗,還能拿來搓澡。
呈壟的豇豆架子上,掛著零星開著紫花的豇豆,隻能再收這最後一茬。
這茬的豇豆得拿來做酸豆角。
魚河和她想得一樣,“阿蔻,今年你來泡酸豆角吧?”
阿蔻做醃酸豆角時從不加醋,但泡好的酸豆角照樣酸口脆爽。
隻要有酸豆角,他吃什麼都覺得開胃。
不像他娘,做出來的酸豆角不僅酸還苦,更不脆。
給他吃他都不想吃。
“好啊,”魚阿蔻摘了一把豆角,碼整齊放籃子裡,“等過年村裡殺了豬,我給你做酸豆角炒肉沫,酸酸辣辣的那才叫好吃。”
魚河試著幻想酸豆角肉沫的味道,卻發現沒吃過幻想不出來,但這不耽誤他流口水。
扯著堂姐的袖子,“阿蔻,中午你做番茄炒蛋吧?我看廚房裡還有幾個番茄,你再不做魚海肯定又偷吃掉。”
魚阿蔻點頭,“行,乾脆咱們今天把菜園子掃空,能做的我都給你們做了,畢竟下次再想吃就隻能等明年。”
魚河舉雙手雙腳同意。
姐弟倆摘完菜,魚阿蔻拎著兩籃滿滿的菜回廚房。
翻了翻菜籃子,發現中午能做兩道自己喜歡的菜。
烤茄子和番茄炒蛋。
把挑出來的菜拿給魚河讓他去洗,端著盆去奶奶房間裡裝米。
她們這裡產米,但大家基本以麵食為主。
主要是麵食更飽腹,大部分農作物都能磨成粉做麵。
不像米,不僅品種單一,且兩碗吃下去,不到飯點就餓得不行。
但魚阿蔻因更喜歡吃米。
再說了,吃番茄炒蛋就要配米飯,番茄汁和米飯簡直是絕配。
隻是,家裡人多米少,每人最多隻能分半碗。
魚阿蔻在廚房裡忙碌,外麵的人聳著鼻子聞香氣。
等到好不容易吃上午飯,大家吃的頭都不抬。
在灶膛裡烤過的茄子,淋上蒜蓉辣椒醬汁,澆少許的熱油後再放入灶膛烤。
做好的烤茄子香氣四溢,軟糯的根本無法用筷子夾起。
入口即化,糯膩鹹辣的茄香,配上烤蒜蓉獨有的香味。
讓人欲罷不能。
往日裡十分饞蛋的孩子們,這會卻把眼神集中在了湯上。
魚阿蔻挑的是熟透變軟的番茄切薄片,炒時又加了點水,所以湯汁特彆多。
番茄色的汁澆在白米飯上,紅與白的配色還沒吃就口齒生津。
把米飯與茄汁拌勻,等濃鬱的茄汁包裹住每一粒米飯,再送入口中。
酸酸甜甜又帶著蛋香的拌飯,讓人不等第一口吞下,就迫不及待的吃第二口。
眾人吃的都很滿意。
隻有魚阿蔻覺得不滿意。
這兩道菜都是需要放重油才好吃,特彆是雞蛋,用重油炒出來的微顫顫、色澤又黃又嫩。
但家裡條件就這樣,平常吃油都是用筷子伸進去,滴兩粒油出來。
今天這一小勺油,還是頂著奶奶心疼的眼光硬舀下去的。
想到奶奶心疼的模樣,心底發誓,以後一定讓奶奶過上吃油吃膩的生活。
魚海對老娘使了個眼色。
孫霞端起碗,把泡了茄汁的餅塊扒進口裡。
陰陽怪氣的說:“這麼大家人,就炒三個雞蛋,夠誰吃的?可憐我兒下地累成狗,連個雞蛋都吃不到嘴裡,也不知道都省到誰嘴裡了。”
大兒可是跟她說了,彆看老太太說把錢分給他們了,其實大頭都被老太太昧下,留著給阿蔻讀書呢!她們天天累死累活的,都是在為那小j人做牛做馬!
魚阿蔻扶額,她是不是和飯桌八字不合?
不然怎麼一到吃飯,大娘娘就找茬?
魚奶奶掀了下眼皮,“雞蛋省到醬油、火柴、煤油的嘴裡了,以後要是你出錢買這些,雞蛋我就全留給你。”
“憑什麼啊…”孫霞剛嚷個話頭就被人打斷。
“魚嬸你們吃飯呢?”王建房站在院子口揚聲問。
魚奶奶起身迎接,“吃著呢,支書吃了沒?沒吃坐下來吃兩口。”
“不了不了,我就是來給蔻囡送通知書的,等會還得去大隊開會。”
魚奶奶接過薄薄的一張紙,小心翼翼的伸手撫了又撫。
皺紋深刻的臉,笑成朵綻開的菊花。
王建房看著倒拿通知書,笑的牙齦都漏了出來的魚奶奶。
覺得五臟六腑都在痛,可痛也得忍著,魚阿蔻以後指不定出息著呢。
所以不僅不能得罪,還得示好。
“魚嬸,照蔻囡這能乾又聰明的勁頭,您家指定得出個大學生,您老離享福不遠啦!到時您可不能忘了我們這些窮鄉親。”
好話誰都喜歡聽,魚奶奶也是,所以這會看王建房無比的順眼。
“肯定不能忘!他叔進來喝碗雞蛋水歇歇,大晌午的還辛苦你跑一趟送通知書,你不喝我這心裡過意不去。”
王建房擺手走人,“今兒個真不得空,下回再喝。”
等王建房走遠,家裡頓時沸騰了。
魚奶奶用抹布把桌麵擦乾淨,把通知書擺上麵。
大家都圍成一圈湊上去看。
魚河想上去摸摸通知書,手被奶奶打掉。
“你看你那手臟的,把通知書摸花了咋弄?”
魚奶奶問小孫女,“蔻囡,這上麵都說的啥?”
魚阿蔻用手指指著,“這一段話是讓我9月1號去一中報道,這一段是說我考上了初二。”
“那這麼說,你再上五年就能考大學了?”魚奶奶算過後,激動的問:“我家五年後就要出個大學生了?我得去你爸墳頭上告訴他,咱家出了個大學生!”
魚阿蔻哭笑不得,“奶奶,這事還不一定呢,我現在才初二。”
“誰說不一定?這是一定的事!”魚奶奶說的斬釘截鐵。
收起通知書起身,嘴裡念叨著,“聽說城裡人看不起咱鄉下人,我得重新給你做兩身新衣裳;上學得背糧食去,我得去給你搗點米;還有泡菜也得給你帶兩壇子…”
魚溪急急拉住魚奶奶的胳膊,“奶,城裡人都喜歡穿白襯衫,你看咱村知青不就是?你得去百貨商場買的確良布,買回來我給蔻囡做,我看過了,襯衫好做。”
“蔻囡喜歡吃米飯,我去給她搗點米。”魚湖說完去拿工具。
魚河四下看了看,撓著頭鬱悶道:“那我給阿蔻新書包書皮吧。”
魚奶奶點頭,“要得要得。”
魚阿蔻看著商量著的幾人,心像浸在了溫泉裡,柔軟到一戳就破。
吸著泛酸的鼻腔,“不用這麼麻煩,照平常的樣子來就行。”
魚奶奶拒絕,“這事你不懂,聽我們的就好。”
李紅聽著他們的安排,差點沒被氣死。
伸手拉了拉魚海的衣擺。
魚海陰沉張臉問,“奶,到時城裡鋼鐵廠的名額給誰?”
“啥鋼鐵廠?啥名額?”
魚海抖著腿,“奶,蔻囡初中畢業不就能考進鋼鐵廠了?我想著吧,到時讓蔻囡把這這個名額讓給我,等我進去廠子裡了,阿蔻再考一次,這樣我兄妹倆都有了工作。”
孫霞迫不及待的附和,“對啊,娘你想想,鋼鐵廠一個月工資都有十八,不比咱地裡刨食好?而且還是鐵飯碗,等以後海子老了還能讓我孫子接班,這麼美的事哪兒去找?”
“還有還有,阿蔻還可以再考兩年,讓家裡的娃都進廠子裡,說不定以後咱們家的日子啊,過得比過去的地主老財還舒服。”
魚阿蔻聽的滿頭黑線,還沒去上學呢,這兩人已經幫她安排好了。
魚溪幾個則是滿臉驚訝,這樣的好事娘會想到他們?
孫霞幻想著她躺在床上,磕著瓜子,手裡數著孩子們上交的全部工資。
越想越興奮,鼻子噴出熱氣,“娘,要不讓阿蔻初二上完,就去考鋼鐵廠試試?早去一年就能早拿一年工資不是?”
魚海表揚她,“還是娘想的周到,我剛都沒想到這兒。”
魚阿蔻嗤笑著望著麵帶期盼的三人,誰給他們的勇氣讓他們打這主意的?
她都不用出手,老太太就能摁死他們。
果然。
“我呸!”魚奶奶憤怒,“你們青天大白日的做夢呢?先彆說這事能不能行,就是能行我也不乾!我蔻囡以後是要考大學的!”
“幾個眼皮子淺的玩意,現在蔻囡考鋼鐵廠不得做苦工?我蔻囡要上大學,以後做那種風吹不著、雨淋不到,坐在辦公室的工作!”
魚海冷笑,“奶你想太多,你也不看看這幾年開沒開過高考,上大學?魚阿蔻她上個p的大學!”
“現在不開你咋知道以後不會開?”魚奶奶激烈的反駁,“我可是都打聽過了,現在可是有工農兵大學生名額的,就算不開大學,以蔻囡的成績,妥妥的能占一個名額。”
說完反應過來,遭了,把心裡話說了出來。
魚阿蔻驚訝,怪不得奶奶總把考大學掛嘴邊。
原來奶奶早打聽過了。
李紅麵上烏雲密布,看來老太太這是鐵了心的要讓魚阿蔻繼續讀書。
再次扯了扯魚海的衣擺。
魚海陰沉著張臉,“奶,你這意思是我說的事不行?你要讓阿蔻讀書?”
“對!”
孫霞卻更美了,“等阿蔻畢業更好啊,工資高不說,海娃你還能坐辦公室!”
聞言,幾人看她的目光和看傻子無二。
李紅附在婆婆耳朵邊解釋,“娘,不是這樣的,等阿蔻畢業,不僅不好頂名額,就算頂進去了,海娃也會因為不懂被人趕出來。”
孫霞這才反應過來,大兒小學都沒畢業。
跳著腳吼,“那不行,我不同意阿蔻讀書,又是糧食又是錢的,一年得砸進去多少錢!”
魚海:“奶我也不同意,我們自己天天都隻能吃七分飽,哪兒來的錢給她讀書?”
“奶我倒不是不同意阿蔻讀書,”李紅手摸著自己的肚子,為難的說:“隻是咱家還這麼多孩子呢,二弟馬上要說親了,溪娃也該準備嫁妝,要是錢都給了阿蔻去讀書…”
魚阿蔻見她半分不提自家的孩子,玩味的勾起唇角。
還有摸著自己的肚子,這是暗示又懷上了?
魚溪紅著臉,“我不著急說親,我還想在家裡多待幾年。”
魚奶奶淡淡的說:“你們同不同意都沒用,就是砸鍋賣鐵我都會送蔻囡去讀書,不過你們放心,該你們的那份錢我不少了你們一分。”
“兩小娃的親事,該添禮的我也會添。”
孫霞跳著腳就想吼出心裡話,被眼疾手快的李紅拉住。
魚海:“奶,就算我這個長孫不同意,你還是要讓阿蔻讀書?”
“我不是說過?咱家又不是地主老財,沒有長孫那一套,”魚奶奶急著給孫女忙活,沒空在這說閒話,“在我眼裡,你和湖娃沒啥不同的。”
魚海陰深深的看了幾人一眼,扭頭回屋。
李紅笑著解釋,“奶,魚河可能身子不太舒服,我去看看他。”
魚奶奶擺手。
李紅拉走還想再說什麼的婆婆。
魚阿蔻想了想,伸手招來小堂弟交代了兩句,魚河聽的猛點頭。
*
魚奶奶想到給小孫女做衣服的事,第二天天沒亮就把魚阿蔻從床上挖起來。
“快去洗臉吃飯,今兒個咱進城。”
魚阿蔻困得哈欠連天,“奶,進城乾嘛?”
魚奶奶給小孫女翻找著衣服,翻出套沒補丁的扔到床上。
“進城給你扯布做兩件衣服,紙筆也得再買。”
魚阿蔻躲進蚊帳裡換衣服,“奶,就用周嬸他們紡的布不就行嗎?”
“行什麼行,我都打聽過了,襯衫得用的確良布做。”
魚阿蔻想到件事不再推辭,“奶你先出去,我換小衣。”
“成,我蔻囡還學會害羞了。”
魚阿蔻下床關門,取下天平放在桌上。
用藏著的乾蘑菇換了兩斤黃豆和五斤紅糖。
把黃豆紅糖用牛皮紙包好放在背包裡,出門去洗漱。
吃過飯,魚阿蔻背著包和奶奶走了一個小時到了城裡。
C城目前來說算是個發展不錯的城市。
五米寬的瀝青馬路上,穿梭著許多穿著軍綠、深藍等工作服,騎著自行車的男人。
男人一手摁著帽簷上有金星徽章的帽子,一手把車鈴打的“叮當”響。
看到走在前麵的人聽到車鈴避讓,會露齒一笑。
偶爾也會有輛車頂綁著許多貨物的公交車駛過,留下黑濃的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