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聞聲朝籬笆院看去。
烏壓壓的幾十個人聚成群, 手裡都握著鋤頭、鐵鍬等農具。
打頭的是村長魚大有,敞著衣褂, 褲腿卷的左高右低, 大顆的汗珠順著黑紅的麵龐往下滴,一看就是急急忙忙跑來的。
魚河從人群中擠出來,指著屋裡的李家人大聲說:“就是他們, 李紅帶著娘家人來我家打我奶和姐,還要打阿蔻!”
魚大有握著糞叉, 把叉柄重重的杵在地麵上。
“我石兄弟雖不在了,可我們這兒站著的漢子都是我魚嬸的侄子!大夥說對不對!”
身後的人群中響起響亮而又一致的回答。
“對!”
“對!我是石叔救的, 我就是魚奶奶的乾孫子!”
“我也是!”
“還有我!”
魚大有滿意的進院, “你們這樣還敢欺負我魚嬸?”
突然發現不對,魚河那小子不是說李家一家人打上門了?
這咋站著的就李家的倆兒子, 其中一個還被魚湖反架著胳膊,頭發都快被魚嬸薅禿了?
魚奶奶驚愕, 大有這咋來了?
連忙出來迎接, “大有你們咋來了?快進來快進來。”
“聽說有人欺負嬸子,我們來看看,身上臟就不進去了,剛在清糞坑, 味衝。”
“再說這麼多人屋裡也站不…”魚大有拒絕, 視線無意間就瞄到了魚阿蔻。
雙目瞪圓,尾音消失在微張的嘴巴裡。
如果他沒看錯身形的話,蔻囡手裡拎著的那個是魚海吧?
再看到魚海不遠處躺著的女人, 想到蔻囡的力氣,整個人都不好了。
讓人看到,以後誰家敢給蔻囡說親?
抽搐著嘴角揚聲問:“魚嬸,是不是沒什麼大事啊?”
“啊?”魚奶奶看到大有衝她使眼色,嘴往蔻囡那努,反應過來。
“對對,沒啥大事,就是我們兩家在商量分家的事,商量的聲音比較大嚇到了河娃。”
魚阿蔻看到孫霞轉動眼珠想出聲,冷笑著又重重給了魚海一拳。
孫霞立馬低下頭,鬆開胳膊後腿一步。
魚大有移動腳步擋住魚阿蔻的身影,“既然魚嬸家沒啥大事,你們回去繼續清糞池,彆耽誤明天給地裡上肥。”
看到有幾人的麵色擔憂,就從人群中點出三個人,皆是村裡德高望重的長輩。
“叔叔們留下來和我一起震震場子,彆讓魚嬸吃虧咯。”
三人出列答應。
魚奶奶朗聲,“謝謝各家小子了,今兒我家不方便,等分了家,你們可得來吃暖居飯。”
人群嘻嘻哈哈的應下,這才放心的散了。
魚阿蔻看到幾人走過來,在魚海的衣服上擦了擦手。
乖寶寶的站起身,衝幾人乖乖巧巧的笑。
三人望著鼻青臉腫,看不出本來麵目的魚海,眼珠幾乎要脫出眼眶。
魚海這…這是被蔻囡揍的?
魚大有看著她,搖頭,“你啊你…”
背著手帶著一步三回頭的三人進屋。
等他們進去,魚阿蔻招手喊來堂弟。
“不是讓你喊大有叔和碗爺爺嗎?你怎麼把人全部喊來了?”
魚河委屈,“我是隻想喊他們兩個的,但其他人聽到了,就鬨著全部要來,我不是故意想讓他們看到你揍人的。”
魚奶奶私下裡沒少對魚河耳提麵命,絕對不能讓外人看到小孫女動手揍人。
農村人說親講究雙方的家庭成員,像魚阿蔻這樣的屬於命不好。
一般人家會嫌棄這樣的姑娘,假如再傳出這個姑娘凶悍,就更難了。
婆婆怕管不住這樣的兒媳,更怕兒媳壓兒子一頭,兒子管不了家。
魚河雖然覺得小堂姐就算不嫁人,也能過得很好。
但見奶奶和親姐都這麼擔心這個問題,也放在了心上。
魚河吸著鼻子說:“要不我去跟他們說,人是我揍的,你怕我揍魚海的名聲傳出去不好聽,故意上去捶兩拳幫我遮擋的?”
魚阿蔻揉了揉堂弟的頭,安慰,“他們沒看到呢,大有叔剛剛幫我遮掩過了,我就是隨便問問,沒彆的意思。”
“我去給大有叔他們衝糖水,你進去看看他們說了什麼,等會說給我聽。”
“好!”
魚河放下心來,用手背抹著鼻子跑開,隨即又調頭跑回來。
“阿蔻,你衝蛋花糖水唄!”
魚阿蔻笑著點頭。
魚河歡呼了聲衝去客堂。
魚阿蔻去奶奶房間拿雞蛋,看著籃子裡堆尖的雞蛋,想著反正要分家了,雞蛋留給他們也是喂狗。
用二十個雞蛋找天平換了紅糖、酒釀。
按人頭數大方的拿了26個雞蛋,進廚房煮紅糖酒釀荷包蛋。
魚阿蔻在鍋裡添上半鍋水,灶膛裡架上木柴。
等水開的功夫,拿出十個碗一字擺開,每個碗裡打上雞蛋。
火大,不大會木質鍋蓋上飄出白霧。
掀起鍋蓋,左手把碗裡的雞蛋倒入溫水裡,灶膛裡加大火把水燒的冒出滾滾水泡。
待鍋內的蛋清由透明凝固成乳白,舀起雞蛋在水裡抖兩抖,盛出雞蛋放在碗裡。
十碗荷包蛋做好,每個碗裡再倒上半勺紅糖酒釀,澆上熱水。
用兩個托盤端著去客廳。
*
打掃過後的客廳裡,眾人以堂中八仙桌為界限分兩邊,此時呈涇渭分明的狀態。
八仙桌四個方向坐著的是魚大有四人。
桌子左方坐著的是魚海和李家人。
為首的魚海分外淒慘,臉比平日大了一倍,臉上顯眼的掛著兩隻烏眼眶,眼皮鼓得高高的,眼睛腫成條縫,鼻子下麵兩條乾涸的暗紅血跡,破皮腫成香腸的嘴角烏紫。
身後的李家人和他一比,臉上身上都乾乾淨淨,本來有點小傷的也能讓人忽略不計。
包括被李紅用水叫醒的朱大腳和李大嫂。
這也讓看到李家人痛的齜牙咧嘴的魚大有等人不解,傷都沒有,你做這幅樣子給誰看?
彆哎吆哎吆的裝疼了,你們的心思我們都猜到啦,不就是壞心腸的想碰瓷嗎?
真是太歲頭上動土不知死活,在我們魚新村的地盤上還敢打這種主意。
魚大有四人看著他們的眼神十分的不善。
看著幾人的麵色,李二狗捂著被踹的劇痛的腹下,氣的麵部充血,胸口劇喘。
我裝個p裝!
你們被踹上一腳摔個狗吃屎試試!
他剛才有偷偷看過腹下,上麵清晰的印著半個青紫到發黑的腳印。
不用說兒媳婦身上肯定有也有。
他說了自己身上被踢傷,傷的很重。
魚大有等人就用“你裝,你再裝,踢一腳就能踢出腳印來?”的眼神望回來。
可傷的位置這麼尷尬,又不能脫了衣服給人看。
這幾人麵上的表情就變成了“我就知道你在裝”的篤定。
李二狗被氣的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就此西去。
咬著牙暗罵:魚阿蔻這個小災星,好毒的心思!
桌子右方的魚奶奶坐在前麵,身後並排坐著魚湖三兄妹,懷裡抱著雙胞胎。
三兄妹任孫霞如何使眼色,如何咒罵,屁股都不帶動一下。
站隊的姿態做的十分明顯。
魚大有作為一村之長,坐在八仙桌的上首。
開口問魚奶奶,“魚嬸,怎麼想著分家了?要不你再想想?你家又不是兄弟多的人家,就這樣分家,恐怕村裡說魚岩的話不會太好聽。”
這話聽著是在幫魚海他們說話,實際上卻是在為魚阿蔻著想。
畢竟魚嬸當家,管著家裡的錢財,能讓蔻囡讀書。
可分了家,蔻囡要讀書,這工分肯定掙不了。
到時,蔻囡吃什麼?
要是不讀書下地掙工分,這孩子就廢了。
想到這,看著魚奶奶的眼神帶著凝重。
魚奶奶低著頭用袖角沾著眼睛,聲音帶著絲哭意,“大有侄子這話我懂,可這家不是我要分的,是我這大孫要分的。”
“你們幾個都不是外人,我也就不打腫臉充胖子了,就按我大孫的意思分家吧,我大孫今兒個就敢悶不吭聲的,帶嶽家人來逼我分家,我怕啊!要是我不同意,明兒個又有啥新花樣,我老了,胳膊腿都使不上勁兒了,現在分我還能再掙兩年工分,要是以後分,那我不得躺床上餓死?”
魚大有眉頭緊緊皺起,“魚嬸你這話的意思?”
魚奶奶苦笑,“我和蔻囡分出去,我蔻囡孝順,以後老了我也不怕。”
“胡鬨!哪兒有這樣分家的?”左座的魚金碗重重的拍了下桌子,“老嫂子這不成。”
魚奶奶哭音加重,“那要按海娃說的隻把蔻囡分出去,我蔻囡以後咋活?我幺兒連蔻囡的麵都沒見到就去了,我咋滴也得替我幺兒,照顧好他這條唯一的根。”
提起魚石,四人的心裡都帶上了愧疚。
右座兩鬢斑白的魚三炮悶頭抽煙袋,他和宋花同輩,婆娘和宋花走的也近。
在他的印象裡,中年守寡的宋花,一個人把三個孩子拉扯大,再苦再累時,村裡人都沒見到她哭過,可這會竟然哭了,足見有多傷心。
怒吼:“魚海你這個不肖子孫!”
揮著煙杆起身想去揍魚海。
魚大有忙攔腰抱住他,“叔你彆急,分家沒啥不好的…”
魚三炮聽的脖子上的青筋凸起,炮火對準他,“你說啥?分家沒啥不好的?”
魚大有看著暴脾氣的三叔,無奈的附耳上前低語。
“叔,你聽我說,阿蔻以後指不定有多出息呢,魚海是啥人你不知道?以後肯定是要湊上去占便宜,像牛皮糖樣甩都甩不脫,現在分了,魚嬸也就苦這兩年,再說有咱們這幾家看著,魚嬸能苦到哪兒去?”
魚三炮順著他的話思考,臉上露出笑,“怪不得你娃能當村長,這腦子轉的就是活。”
魚大有苦笑,這和我當村長有啥關係?
碗叔和桌叔都想明白了,隻有親叔你沒想通。
果然。
魚碗手指敲著桌子道:“那依老嫂子你的意思,這家該咋分?”
魚奶奶:“能咋分,又沒啥值錢的東西,家裡的東西都在這,一家一半,我和蔻囡算一家。”
“我!我要和奶奶阿蔻過,不跟魚海一家。”魚河跳著腳搶答。
眾人的視線移了過來。
魚湖和魚溪互看一眼,心裡也有了決定。
魚奶奶驀地轉頭虎著臉看著小孫子。
魚河驚奇的發現奶奶眼裡一點眼淚都沒有,原來剛剛是在假哭。
魚奶奶使著眼色道:“當弟弟的得為你哥著想,過年分糧分肉時,你得去幫你哥往家抬,不然你哥一個人怎麼忙的過來?”
魚河剛想說怎麼忙不過來,不還有李家人嗎?
突然腦內一個激靈反應過來,奶這是說讓他在家裡吃喝,不能便宜魚海一人。
撓著頭傻笑坐下來,“呃…我奶說的對,我得心疼魚…我哥,我不和我奶過了。”
魚奶奶滿意的回頭。
孫霞的孩子果然一個比一個聰明。
蔻囡好吃的沒喂狗。
回頭的瞬間,又變回輕輕啜泣。
見眾人收回視線,魚河輕輕的鬆了口氣,他差點害了阿蔻。
看哥姐不解,附耳上前,魚湖兩兄妹沉默下來。
魚大有點頭,“恩,魚嬸這家分的公平,石兄弟雖隻有蔻囡一個,那也得算作一房,魚海你有什麼想法?”
魚海見終於輪到自己,激動艱難的撐起眼皮,“唔…pu…唔…”
他想說我不分家了,現在這樣挺好,阿蔻要上學就上學,反正奶又不會少他們的錢。
他怕分家了,阿蔻上不成學心裡不爽,天天爬窗戶來揍他。
感受著身上入骨的疼,以及痛的抬不起的四肢。
心裡的悔意排山倒海而來。
然而,嘴裡發出的隻有支支吾吾聲,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因為魚阿蔻就怕他慫的臨時改變主意,所以捶掉了他兩顆門牙,又把嘴捶成了香腸。
魚大有幾人皺著眉看著他比手畫腳。
魚三炮不耐煩道:“你到底想說啥?說人話!這麼大個人了,話都說不清楚。”
四人有默契的一致忽略了他臉上的傷。
站在魚海身後的李紅站前一步,啜泣著說:“不是魚海不想說,他被阿蔻下死手打成這樣,想說也說不了,不過作為兩口子,我還是知道他想說什麼的。”
魚海期待的看著婆娘,紅快說,說咱不分家。
“我家海子說,這家要分,但這樣分家對我們來說不公平,我們做牛做馬的供了阿蔻讀了這麼久的書,從沒指望她出息後報答我們,隻要她以後過得好,我們也算對得起三叔。”
魚海艱難的搖頭,不是,婆娘我改主意了,我不分家。
李紅不顧男人的意願,擦了擦眼淚繼續說:“但現在阿蔻也得給我們留條活路,我們這房這麼多人,要是平分,三間房我們怎麼擠得下?二弟三妹快說親了,波娃濤娃這兩年還能跟我們擠擠,過兩年呢?更何況我肚子裡又有了一個,還有糧食和錢,都是按工分分的,阿蔻才下地幾天,多分點糧食給她說的過去,可平分一半怎麼說的過去?我們大房這麼多人吃什麼喝什麼?”
魚海急得一直大聲嗚嗚,婆娘你全說錯了!你這是把我往死路上擠啊!
魚三炮被唔的額頭筋亂跳,在桌邊敲著煙袋,“魚海你閉嘴彆唔了!唔的我腦殼痛。”
恰在此時,魚阿蔻左右手各端著個紅木漆盤進來。
托盤裡飄出朦朧的白煙,帶著酒香往眾人的鼻孔裡鑽。
眾人下意識的精神一震,李家人的視線隨著托盤移動。
隻有魚海滿心的絕望,眼淚鼻涕往下淌。
腦子裡出現幾個大字。
——完了,我要死了。
魚阿蔻視線都沒給他一個,把托盤給了一個來接的魚河,朝八仙桌走去。
魚河一個托盤剛入手,差點接不住甩出去,連忙弓起隻腿用膝蓋頂住盤子底部,憋的臉通紅。
這怎麼這麼沉?
魚湖見狀連忙上前從弟弟手裡接過,跟在妹妹後麵。
魚阿蔻把有三個蛋、酒釀多多的四碗放在桌上。
乖巧的說:“炮爺爺、碗爺爺、桌爺爺、大有叔你們喝點熱的激激身子,免得一熱一冷的會著涼。”
魚大有幾人這才感覺到身上的汗已乾透,這會被秋風一吹,涼意直往骨頭裡鑽。
再看看桌上的碗,不禁喉結滾動。
白底藍邊的敞口大碗裡,黑紅色的糖水中飄著白邊紅心的荷包蛋,荷包蛋上放著小山般的米酒粒,粒中心點綴著顆枸杞。
米酒特有的釀酒香混著雞蛋的香,讓四個愛酒之人口水極速分泌。
魚大有吞著口水,“蔻囡,咋準備的這麼全?衝碗糖水就是了不得的招待了,這又是糖,又是蛋的,多糟蹋好東西。”
魚阿蔻這邊在硬往奶奶手裡塞碗,她和奶奶就早上啃了個餅子,現在太陽都西斜了。
她餓的前胸貼後背,奶奶肯定也一樣,強勢的把碗塞給奶奶,繼續往下分。
聞言,笑眯眯道:“大有叔這話說的不對,給你們吃怎麼能叫糟蹋?我還因為家裡沒肉,心裡過意不去呢。”
魚大有連忙端碗,“我就好這口,可不能浪費錢去買肉。”
“蔻囡這茶飯手藝不錯。”魚三炮早就吃上了,半碗糖水下去,就覺得身子從裡到外,說不出的舒坦。
嫌棄的暼著侄子,“就你裝相,蔻囡這是孝順,給你吃還那麼多話,到頭來不還是要吃?你要不吃給我吃,我肚子裝得下。”
魚大有:……
端著碗默默的轉了個身,擋住親叔冒綠光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