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之人, 終是骨子裡便流著背叛之血。”
楚然看見鳳華時, 便立刻想起了紫蘿仙子的這句話。她真切察覺到自己骨子裡的血在沸騰。那股仙界沒有的魔氣, 囂張肆意。
“你如何幫我?”她問。
“與我雙修啊。”鳳華挑眉。
“……”
“還有一法,”鳳華見她不語, 語氣認真了些, “剔除仙骨, 留下魔根, 你功法太雜,反而對修行無益。”
剔除仙骨,楚然頓了頓, 第一反應便是——容陌不喜歡。
他娶她本就因著那份愧疚,若她成了魔,他便再也不會要她了。
抬頭, 她望向鳳華, 他正懶懶靠在仙魔井旁,腰間掛件叮當作響。
楚然順著聲音望過去, 隻看見一塊血玉。
鳳華淺笑:“萬年天羽育沛,比你這小仙可金貴多了。”
萬年……楚然終於開口:“原來你這麼老了。”
鳳華笑意頓收,毫不留情照著她頭上拍了一下:“脖子上的腦袋若隻為了顯高才長的, 我不介意給你摘下來。”
楚然被他狀似隨意的一拍, 魂都跟著顫了顫。
“不過……”鳳華卻很快凝眉,媚眼如絲朝她望了一眼,“我真老了?”
楚然輕怔,看著他一副驚豔傾城的模樣, 還有鬆垮垮的緋衣,隱約露出的小胸膛……她不自然轉移了目光。
他很好看,可是……在她心裡,卻是誰也比不上容陌的。
鳳華很快笑開:“敢情是個口是心非的小東西,不過你這一副覬覦我身子的目光倒是取悅了我,”他說著,扭頭看了一眼荒無人煙的仙魔井,“便來此修煉吧,我教你容陌絕無可能教你的法術。”
……
楚然開始跟著鳳華修習法術,沒日沒夜。
這一次她是真的拚了命的學,白日習招式,入夜便回宮宇背法訣,她頗有悟性,加上和容陌曾祭神殿雙修,短時間內便修為大增。
隻是,有代價的。
身上儘是細碎的傷口,手掌握劍磨出了一層繭,法訣反噬內傷不斷,有時痛的夜夜難眠,她便坐在桃樹下,看著容陌的宮宇發呆。
她與容陌再沒同房過,哪怕她日日出門,他也從未過問過她去了何處。
她知道這都是她自作自受,她怪不了任何人。她隻有每日回仙界時,到他宮宇中與他說上幾句話,她怕他會忘了她。
隻是後來,在仙魔井待得時間長了,她的身上開始沾染魔氣,容陌的宮宇,她便越來越少去了。
直到有一日,她回到仙界,看見好多仙人從容陌的宮宇走出。
她拉了個小仙娥問緣由,小仙娥吞吞吐吐,可意思她卻聽明白了——還是因著她是神後一事,他們請容陌再三思量。
以前她還以為是因為她是千年小仙,現在終於明白,因為她身上有一半魔界血緣,才不配當神後。
楚然回了自己的宮宇內,沒想到容陌竟在等她,站在桃樹旁。
看見她,他微微皺眉:“去了何處?惹得滿身狼狽?”
楚然笑了出來:“去周圍閒逛了一圈。”
容陌看出了她在說謊,卻沒有戳破她,隻是伸手,想要拍拍她的頭。
她卻飛快躲開了,容陌的手僵在半空。
最終她乾笑一聲:“我身上臟,先去沐浴一番……”語畢,落荒而逃。
……
翌日,她依舊去了仙魔井練功。
手中長劍舞的行雲流水,卻有一招怎麼也參不透,她直麵迎上,隻感覺體內氣血逆行,眼前一暗。
她試了一遍又一遍,沒想到竟開始大口大口吐血,思緒雜亂。
直到一點清明從靈台彙入,她看見鳳華緊繃的臉,他一向慵懶不羈,很少這麼嚴肅:“小東西,你想害死你自己。”
說著,手中魔力往她經脈裡送著,平順了逆行的氣血。
也是在這時,上神清氣襲來,楚然扭頭,正看見自天上飄落下來的容陌,他麵無表情望著她,墨發無風自動,荒蕪的仙魔井,映襯的他的雪白袍服更是純粹,那雙眸,黑的幽深。
楚然臉色頃刻慘白。
“旁人說你與魔界勾結,我尚替你掩了幾分,楚然,你如今倒是大膽。”容陌的聲音比昆侖之巔的雪還要冷上幾分,他很少這麼生氣,便是祭神殿那夜都沒有。
她幾乎連滾帶爬起身,朝容陌奔走兩步,卻被受傷的身體拖累,險些跌倒,身邊一隻手扶住了她,鳳華懶懶站在她身邊:“神尊屈尊而來,所為何事?”
容陌望著他:“接內人。”
內人,他第一次這麼說。
楚然繞過鳳華,義無反顧走到容陌身前,他卻看也沒看她,轉身便走。她匆忙跟上,半步不敢停留。
回了宮宇,容陌仍舊一言不發。
她跟在身後,良久緩緩上前:“神尊。”聲音囁嚅。
容陌回首,盯了她好一會兒:“千年小仙之情,果真善變。”
楚然身形一晃,臉色蒼白。
“結親一事,楚然,你若後悔便說,我定會應。”容陌接著道。
她一動不敢動。
容陌沉靜片刻,聲音中緩了下來:“我養你百餘年,助你修習仙術,而今一朝未管你便與魔界來往,楚然,你可知錯?”
“錯……”她終於有了反應,呢喃一聲,“是因為我骨子裡流著魔界的血嗎?”
容陌輕怔,最終道:“魔與我,你隻能擇其一。”
擇其一。
她點頭:“我知道了。”
……
她去找了鳳華,這一次不是因為修法,她隻問了鳳華一個問題:“你所說的剔除仙骨,如何做?”
鳳華眯著眼睛望著她,許久低笑一聲:“剔仙骨,還是除魔根?”
“……”楚然沉默。
鳳華輕歎:“可惜啊,想我魔界萬千美人兒,我竟是最喜歡和你這個小東西聊天。”
“為何?”
“你和她們不同咯,”鳳華挑眉,“她們喜愛我的身份、法力,而你,覬覦我的身子。”
楚然沒應。
鳳華抓著她的手,放在她身前肋骨之下,低低耳語:“記住,這裡是魔根,這裡,是魔根。”他重複了兩遍。
……
楚然回到仙界,仙人齊聚在容陌宮宇前,要“神尊當以仙界為重,神後更應名副其實”。
她看著這些仙人,走到容陌麵前:“我做了選擇。”她說。
她從來都沒得選。
話落,她轉身,麵對眾仙人:“我是容陌的神後,從今往後,隻是容陌的神後。”
手下凝起一團紫色光霧,她屏息,長發因著魔氣外泄而亂舞,她恍然未覺,仍舊迫氣血逆行,直到紫光大亮,而後恢複平靜。
他不喜她修魔界法術,她便將這些日子習來的,通通散儘。
她伸手,赤手探入血肉之中,指尖凝聚十分仙法,驀然用力,而後悶哼一聲,迸出一片血霧。
他要她做選擇,她便生生毀了魔根。
最後,她無力伏在地上,胸腹儘被血跡染紅。渾身冰涼,像是被生生抽出半條命。卻還是吃力伸出手,一點點抓緊麵前的白色袍服,看著自己手上的血在他的白衣上沾了痕跡。
“我選容陌。”她低語。
恍惚之中,她望著容陌,竟像是回到初見那天,她等在天門處,他遞給她一隻手,將她帶出了苦海。
眾仙人望著眼前一幕,無一人作聲。
這些仙人何時散去的,楚然不知,後麵發生了何事,她也不知。
她醒來時,在容陌的宮宇,渾身劇痛,外麵傳來陣陣古箏之聲。
她穿著白色裡衣走了出去,看見仙霧繚繞裡,容陌坐在那兒,白衣墨發隨上神清氣飄動,他卻隻靜靜彈著古箏,琴聲悠揚,
這樣的他,她竟擁有過,想來都覺得慶幸。
“醒了?”容陌看見了她,停了古箏。
“嗯。你彈的什麼曲子,很好聽。”
“想學?”
楚然搖頭:“不想。”古箏之音太縹緲,她抓不住他,“我想學琵琶。”琵琶聲清揚。
容陌應:“好。”
“對我,可否像對待妻子一般?”她又問。
容陌頓了頓,依舊頷首:“好。”
楚然笑了出來,她低語:“謝謝你,容陌。”
……
這段時間,容陌真的待她很好。
她琴藝不精,他便遷就著她,一弦一弦的彈。
她想吃烤魚了,他便親自去天池裡垂釣。
她不想見其他仙人,他便回絕了所有人的求見。
除了晚上他不曾陪她外,一切都很好。
楚然很知足了,就這樣千萬年,她也是願意的。不想複仇,不想情愛。
可是,紫蘿仙子卻找上門來。
她來的那天,容陌不在,她便直接找到了她。
紫蘿看見她時一愣,繼而道:“你果真和煙娘一樣。”
楚然怔住,煙娘……爹就是這樣喚娘的:“你知道什麼?”
紫蘿拿出了“前世今生鏡”,放在自己眼前:“楚然,你不想知道當初發生了何事嗎?你爹娘在仙魔井那場劫難,我就在一旁看著呢!”
前世今生鏡,會呈現鏡中人的前世今生。
鏡中映出紫蘿的容顏,而後鏡麵微晃,開始閃現當初的畫麵:
仙魔井旁,娘跪趴在地上,渾身是血,爹站在娘麵前,麵無表情。
楚然奇怪,可越看她臉色便越發蒼白,直到最後,手指顫抖。
那些所謂的仙人,他們抽去了爹的情絲,要娘在這樣的爹麵前毀了魔根,散了魔靈。
娘本就是魔界人,抽去魔根,她不過是個凡人罷了,她的身軀因為疼痛,在地上扭曲著,卻仍舊一點點爬著去靠近她的愛人。
“楚然,你瞧,你爹多愛你娘,被抽了情絲都難掩動容呢……”紫蘿在她耳邊道著。
楚然看到了。
娘抓到了爹的衣角,爹麵無表情望著她,垂下身子。
本該無情無欲的爹,將娘抱在了懷裡,他很平靜的看著娘在自己懷中扭曲,直到死去。
所有人都以為心無波瀾的爹,卻突然生生嘔出一口血,抽出仙劍,自刎而亡。
那些所謂的仙人大驚,他們承擔不起兵馬大元帥被逼死的後果,於是,仙魔井旁,十裡戰火,寒風獵獵,忠心耿耿的楚家三千仙將,均被自己人坑殺在此,血流成河,哀嚎遍野。
楚然死死看著鏡子,雙眼赤紅。
“楚然,你想知道,是誰抽了你父的情絲嗎?”紫蘿問。
“是誰?”
鏡麵微動,楚然怔怔望去:
九重天外,宮宇之中,爹跪在那一襲白袍的上神麵前:“還請上神,往後給然兒一處庇佑。”一根金黃色情絲,自爹眉心徐徐抽出。
楚然伸手,輕輕撫摸鏡中人的眉眼,太熟悉了。
容陌。
“楚然,我知道你的過往、苦難,也該讓你知曉一下我的,你以為師父對你極好嗎?”紫蘿反問著。
鏡中畫麵卻又一轉:容陌當年,也曾教紫蘿梳發,也曾教她功法,教她讀書習字,教她撫琴弄花……
午夜夢回中的那些美好,都不是獨一無二的。
“對了,”紫蘿聲音聽在楚然耳中,森然如鬼,“楚然,祭神殿乃眾神之殿,蕩滌一切不齒下作之事,你真以為下一點藥便能奪了師父神誌?”
她說著,將鏡子轉向楚然,鏡麵映出她蒼白的臉,祭神殿...祭神殿...
那夜的事,竟真的在鏡中徐徐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