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受傷了,他在等陸封寒來給他包紮傷口,用愈合凝膠,用繃帶……可是他在那裡站了很久,都沒有等到人,”
奧古斯特哽了聲音,“他怎麼等得到?他怎麼等得到……”
伊莉莎紅著眼睛,背過了身。
明明平日裡,祈言感情表現得很淡漠,幾乎從來沒有顯露過激烈的情緒。
隔著一道門,傳來醫療機器人短促的兩聲提示音,伊莉莎擦了擦眼淚,開門進去。
祈言躺在床上,比剛回來時消瘦了太多,往日的衣服穿在身上,都像灌著風。他朝聲音發出的位置看去,眼裡隱隱期待著什麼,又在下一秒熄滅。
祈言覺得全身哪裡都在疼,特彆是心口的位置,心悸明顯,讓他難受地想吐。
伊莉莎坐到祈言床邊,柔聲問:“感覺怎麼樣?”
這句話,仿佛打破了祈言某種禁製的情緒,他說不出話來,眼睛慢慢染上紅,眼淚停不下來般從眼裡滑落,放在身側的手指顫抖著,死死抓緊床單,青白到再無絲毫血色。
他將一切嗚咽儘數壓在身體裡,直到整個人小幅度開始輕顫,才終是沙啞出聲:“我好疼啊……伊莉莎,我好疼……”
伊莉莎眼淚跟著落下來,慌忙將手覆在祈言冰涼的手背上,問他:“你哪裡疼?”
祈言一隻手攥在心口處,將衣料扯出了層層褶皺,疼得整個人蜷縮在一起,說不出話來。
他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又定定盯著空氣中的某一點,想。
陸封寒不在,他說疼有什麼用?
說冷了、累了、疼了、害怕了,又有什麼用?
他不在了啊。
仿佛在那艘微型星艦背身而去的瞬間,他心裡被生生剜去的地方,就空著,再無法填補。
他於意識虛假與真實之間,再無一個人,願意做他的錨點。
像是從濃綠蔥翠的夏季,刹那到了無比漫長的凜冬,即使縮在床上,雪水也會漫上來,凝成一種浸骨的寒冷。
因為長時間地服用藥物,祈言的痛覺神經極為敏/感,伊莉莎聽著他無意識地一聲聲喊著疼,卻不敢碰他、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隻能跟著流淚。
不知道過了多久,房間裡凝滯的空氣中,才響起祈言沙啞的聲音。
“他……很好,”祈言眼眶發紅,泛著水汽,像是在告訴伊莉莎,又像是在獨自回憶,“他,”字音停在這裡,祈言忽然失去了運用詞彙的能力,“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形容他。”
又似乎沒有一個詞一個字,能形容出陸封寒。可他又無比想多一個人,跟他一樣記得。
“他,哪裡都好。”
伊莉莎點頭,很重,又哭著笑:“我知道,他很好,他對你很好。”
“嗯,他命令逃生艙脫離後,我叫他的名字,他說他在,可是現在,我再也找不到他了。”
祈言嗓音很輕,潛伏在深海之下的情緒翻湧而出,將他的心臟死死抓住,連帶著呼吸都在痛。
“他還對我說了抱歉,他知道我看見過的事都不會忘,所以讓我可能的話,就把那段記憶忘記。”
“可是……可是我就是遇見他了啊。”
“我又怎麼舍得忘。”
八年前是這個人,八年後回到勒托,遇見的,還是他。
他有什麼辦法?
他舍不得忘記,一丁點細枝末節也舍不得遺忘。
他開始想,怎麼才能將記憶封凍、定格,怎樣才能讓他僅保有的這一點存在,不會再次失去。
甚至已經在恐懼,十年、二十年後,他又要怎麼向自己證明,遇見陸封寒不是來自他的虛構,不是他的一段妄想?
伊莉莎將祈言冰冷的指節攏進手裡,哽咽道:“我知道……不用忘,你可以一直記得,隻要你還記得,他就依然沒有離開。”
祈言看著伊莉莎,喃喃自問:“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我這麼難過?會、這麼冷?”壓抑至極的思念衝破限製,祈言再次感覺到有什麼被生生撕去的疼痛,眼淚不可止地再次溢出來,“一秒也可以,伊莉莎,我真的好想再見他一次……”
伊莉莎閉了閉眼睛,她想起二十年前,林稚懷孕時,她們一起在花園裡曬太陽。
她們期待著這個生命的降臨,想著要牽著他學走路,教他說話和寫字,看著他找到朋友,等他再長大一點,就在他因感情無措時,告訴他“這是愛情”。
可是她從來沒想過,這一幕,會是這樣的情境。
將祈言的手指慢慢展平,伊莉莎語氣溫柔,雙眼濕潤著望向祈言,告訴他:“因為你愛他,你愛他,所以你才會難過,才會不舍,才會想記得,不想遺忘。”
祈言緩慢地眨了眨澀痛的眼睛。
他……愛他嗎?
當這個疑問浮起時,他想起了星艦上那個倉促的吻。
很燙,有些疼,又溫軟。
像曠遠絢麗的星雲中,亙古的恒星刺破重重塵埃,遙遙將他的雙眼照亮。
伊莉莎說的,是對的。
他愛他。
他愛陸封寒。
窗外的雨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祈言哽了哽,心裡念到這個名字,眼淚又流了出來。
原來。
在他不知道什麼是愛,不確定自己會不會愛上一個人之前,他就已經愛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