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這天, 鞭炮從下午開始就沒停過。
每一次爆竹聲響起,就代表又有一個家庭開始了年夜飯。
或許是對年初一有了期待,林霧第一次沒有在大年三十這天覺得孤單。
他早早地貼了對聯, 然後就抱著被子在床上呼呼大睡,偶爾被鞭炮聲吵醒, 翻個身, 繼續美夢。
一夢過白晝。
醒來,夜色喧囂, 萬家燈火。
外麵聽起來比白天更熱鬨,林霧看一眼時間,春節晚會已經開始了。
但他沒有打開電視。
他已經很多年不看春晚了, 太闔家歡樂的氛圍,歡笑之後,隻會讓人更寂寞。
關掉公寓頂燈, 隻留一盞夜燈,林霧打開了筆記本電腦, 找到了先前一直收藏, 但還沒機會靜下心來看的關於狼的紀錄片。
片子一共五集, 主要講的是灰狼。
事實上大部分關於狼的紀錄片, 都偏重於這個世界上分布最廣的種群。
不過叢林狼和灰狼是親近, 林霧也就當成自己科屬的科普片看了。
窗外霓虹和屋內夜燈,勾勒出柔和多彩的氛圍。
紀錄片開始,一幅狼世界的畫卷,伴隨旁白低沉磁性的嗓音,徐徐展開……
“作為犬科的一支, 灰狼種有39個亞種, 北半球幾乎處處都有他們的身影, 無論是茂密的森林,開闊的平原,荒蕪的冰原,還是嚴寒的北極……”
“他們以群體方式狩獵,互相協作,成員各司其職,共同進退……”
林霧看得認真,漸漸地,外麵的鞭炮聲好像變得很遙遠,反而是紀錄片裡的風聲,林聲,狼群奔跑聲,還有那一聲聲或低吼或高亢的狼叫,近在耳畔。
公寓似乎成了林間小屋,狼群好像就在周圍,玩耍著,嬉鬨著,捕獵著。
一集播放完畢,自動進入下一集。
林霧看得投入,但也愜意,偶爾甚至還想學裡麵的帥氣的頭狼嚎叫幾聲。
直到第三集——
“狼群有著高度複雜的社會結構,由一隻頭狼領導……”
“狼是一夫一妻製,在一個狼群裡,隻有頭狼及其配偶有生育權……”
“被生下來的小狼會在整個狼群的照顧下成長,但兩到三年後,一些年輕的雄性小狼必須離開狼群……”
畫麵對準了一匹小狼,它已經到了該離開狼群的年紀,可它不願意走。
旁白沒有任何波動,仍那樣低沉平穩——
“這頭小狼不願意離開,可是狼群不再接納它……”
“幾匹成年的雄狼對它露出了獠牙……”
“小狼試圖靠近它的母親,卻被頭狼低吼喝退……”
整整一集,都是小狼不斷在嘗試,狼群不斷在驅趕。
林霧看著它一次次努力,又一次次灰溜溜地逃開,周而複始。
終於,它放棄了。
在第三集的末尾,狼群圍在冰湖上狩獵,團結嚴密,井然有序。小狼卻隻能默默離開,走向未知的森林。
紀錄片攝製組可能也和林霧一樣,關心小狼的命運。
第四集開始,鏡頭就完全跟隨著小狼了。
“離開群體的小狼會設法加入其它狼群,它嗅著叢林裡的每一處,泥土,青草,石塊,樹乾,尋找同伴的氣味……”
“它好像找到了,然而找到並不意味著可以加入,大部分狼群都非常排外……”
接下來的時間,小狼成為了紀錄片絕對的主角。
林霧也好,攝製組也好,都顯而易見地被它的命運牽扯住了,在不同時空,卻是同樣的放不下。
他們看著它找到新的狼群,卻又再次被拒絕,看著它在森林裡孤獨而頑強地生存,繼續尋找其他狼群……
它才成年,有著敏銳的嗅覺和年輕的力量,這讓它可以在找到真正接納它的狼群之前,獨自捕獵而不至於餓死。
可就像離開原始狼群時的重演,小狼一次次找到新的狼群,又一次次被拒絕,其中兩次它甚至在和狼群的衝突中受了傷。
“小狼終於遇到了願意接納它的狼群……”
整部紀錄片接近尾聲,旁白第一次有了細微的情感波動,仿佛漫長的黑夜終於迎來曙光,連那平靜低沉的聲音都好像輕輕舒了一口氣,多了些許欣慰。
“雌性頭狼默許了它的靠近,這通常意味著,狼群已經接納了新的成員……”
林霧也替小狼高興,或許是跟著鏡頭全程追隨了小狼在森林裡掙紮生存的坎坷,這一刻,他甚至還有一點激動得眼眶發酸,心底發熱。
“然而小狼好像在遲疑,它靠近狼群,得到了頭狼的許可,可它現在又開始後退……”
林霧微怔,目不轉睛盯著畫麵裡的小狼,和狼群一樣茫然。
“它退到了一塊岩石上,開始嚎叫,這樣的叫聲足以穿越整片森林……”
“這不是示威,而是一種告彆,在即將被新狼群接納的這一刻,它放棄了融入,選擇成為一匹真正的孤狼……”
“嚎叫之後,小狼轉身跑向森林之外……”
鏡頭離開森林,便沒再追逐,小狼的身影在平原儘頭,漸漸消失。
最後的旁白平緩而沉靜:“它離開了狼的社會,奔向屬於自己的曠野。”
窗外的鞭炮聲忽然集中而猛烈。
林霧從恍惚中驚醒。
抬頭,時鐘上時針和分針重合在十二點,秒針剛從那裡經過。
舊的一年,過去了。
但林霧自己沒什麼真實感,整個後半夜,他聽著窗外的熱鬨,滿腦子想的卻隻有那頭小狼。
月落日升。
陽光灑向大地,河畔彆墅掩映在晨暉之中。
長長的餐桌上,一家四口正在共進早餐。
昨夜剛過完除夕,年夜飯也吃了,餃子也煮了,但在今早的餐桌上,再找不到一點春節的喜氣。
完完全全的西式早餐,阿姨放下最後一盤新烤製的歐式麵包,回到廚房繼續忙碌。
餐廳裡靜得壓抑,隻有刀叉同餐盤碰撞的聲音。
王野吃了幾片火腿,便放下刀叉,起身:“我去找同學。”
父親頭也沒抬,仍在專注地看著報紙,偶爾喝一口咖啡。
母親拿餐巾擦了擦嘴,淡淡叮囑:“注意安全。”
唯獨坐在一旁的王錦城,挑事兒似的提高音量:“大年初一就外跑啊。”
王野眯起眼睛,鎖定他。
王錦城縮縮脖子,也不知道想起了哪次被揍的恐懼——次數太多,難以分辨——不吱聲了。
他比王野小一歲,眼睛像媽,鼻子和嘴像爸,走出去誰都能一眼看出他是王海辭和田蕊的兒子。不像王野,明明都說第一個孩子更像父母,但偏偏王野跟誰都不像,小時候王錦城還總說王野不是他親哥,後來鬨得王海辭和田蕊也起了疑慮,擔心是不是在醫院生產的時候哪個環節搞錯了,雖然是找了最好的醫院,但當天醫院生了好幾個男嬰。
後來兩人還真帶著王野做了親子鑒定,就是親生,確鑿無疑。
王野那時候已經記事兒了,但當時還不明白,後來長大了,回過味了,也沒太大感覺,偶爾想一想,隻覺得特逗,兩個在商場拚搏一輩子,什麼爾虞我詐都經曆過的,最後讓王錦城一個孩子,哄得杯弓蛇影。
“媽,我也要出去玩兒。”在王野這裡討不到便宜,王錦城又換了路子。
果然,田蕊比剛才表情豐富多了,語氣也多了一點寵溺:“彆淘氣,天天外麵瘋,過年就不能在家裡陪陪媽媽。”
“哦——”王錦城拖長尾音,勝利的眼神故意炫耀似的往王野那邊瞟。
王野走出餐廳,才轉身道:“王錦城,過來。”
王錦城有點懼,但一想,父母都在呢,王野應該不敢動手,於是壯著膽子也就過去了。
待他走近,王野一把將人攬過來,親兄熱弟似的,然後在他耳邊說:“傻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