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裡不可置信上前, 朝床上伸出手。
銀灰色的狼靜靜看他,一雙眼睛清澈漂亮,像初春雪融後的山澗。
趙裡的手摸上他的後背。
苔原狼溫順地趴下, 尾巴卻難掩頑皮, 甩過來拂到了他的手。
“怎麼回事?”趙裡不自覺發問, 脫口而出的瞬間,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敢相信,還是不願相信。
苔原狼不會說話,隻會發出低低的“嗷嗚”。
“你還認識我嗎?”趙裡不確定現在的陶其然還有沒有“人”的意識,“聽得懂我的話嗎?”
苔原狼短促地“嗷嗚”一聲, 像是不滿,下一秒就回頭叼住了趙裡的手,磨牙。
輕微的疼痛裡,趙裡懸著的心一下子放了大半。
還是陶其然, 那就好。
苔原狼重新變回陶其然,已經是五小時之後的事了。
這是陶其然的第二次獸化, 第一次是昨天,在長白山上,後來他足足用了一整夜時間才變回人形, 清晨立刻下山直奔火車站, 第一時間跑回來告訴趙裡。
對於在獸形與人形之間切換, 他還很生疏。
但不妨礙這五小時內,苔原狼窩在自己床上, 緊貼著趙裡美美地睡了一覺。
陶其然重新穿好衣服的時候, 天已經黑了。
北方的冬季,夜總是早早降臨。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陶其然困惑道, “昨天忽然就發生了。”
趙裡:“變身之前,沒發生什麼特彆的事?”
“我也不知道這樣算不算,”陶其然看向趙裡,“我就是突然不想畫畫了。”
趙裡愣了:“不想畫畫?”
“對,”陶其然認真點頭,“我這幾天都在長白山,你知道的,可是昨天畫到一半的時候,我看見一隻野兔蹦蹦跳跳進了森林,突然之間,我就不想再畫畫了……”
隨著回憶,他的眼中流露出欣然的向往。
“我已經野性覺醒了,我的身體裡活躍著苔原狼的基因,我為什麼還要用畫筆來描摹山林呢,我完全可以像那那隻野兔一樣,親自去探索,去融入,去全身心地擁抱那些美好……”
趙裡靜靜看著他:“你進了森林?”
陶其然收回飄遠的目光,卻收不回興奮和向往:“那裡真的很美。”
趙裡:“後來呢?”
“我不知道,”陶其然說,“等我回過神,已經變成了一隻狼。”
趙裡:“還在森林裡?”
陶其然:“嗯,一直在森林裡。”
“身體有什麼不舒服嗎?”趙裡問。
“骨頭疼,”陶其然的臉皺成一團,“特彆疼。”
“現在還疼?”
“一變身就疼,但是過段時間就好了。”
“害怕嗎?”
陶其然愣住,茫然眨了下眼睛:“嗯?”
“身體變成這樣,你害怕嗎?”趙裡放緩聲音,又問了一遍。
這次陶其然想了很久,末了搖頭,眼裡閃爍的點點興奮,融化成如水的溫柔,像清風,像雲朵:“最初有點驚訝,然後就是開心,我不管不顧地在森林裡奔跑,像穿越到了自己的畫布裡,可下一秒我就知道那是真正的森林,因為畫布裡的風景根本及不上大自然美麗的十萬分之一……”
陶其然訴說著,像是回到了昨日的情景,周身洋溢著快樂和幸福。
“趙裡,”他忽然想到什麼,眼裡泛起更亮的光彩,“你說有沒有可能我隻是一個開始,就像野性覺醒也有先有後一樣,說不定不久的將來,所有人都會變成像我這樣。”
趙裡設想了一下那樣的場景:“動物世界?”
“說不定哦。”陶其然樂得像個先偷吃到糖的孩子。
“也可能全世界隻有你一個人這樣。”趙裡毫不留情戳破他的幻想泡泡。
陶其然果斷搖頭:“我又沒什麼特彆,為什麼會是我?”
因為隻有你,在遇見這種事的時候最先感到的不是害怕,而是快樂。
趙裡有些無奈地想。
他也說不清現在的自己是怎樣的心情。看著陶其然開心,他也開心,可一想到這種身體變化可能有潛在的危險,他就又開始擔憂。
“以後你打算怎麼辦?”趙裡問,“這樣還能回學校教課嗎?”
“回是能回,從昨天變回來到現在,我都沒有失控過,身體的變化應該是可以自主掌握的。”
“那就好。”趙裡點頭,“等假期過完,你應該比現在還……”
“可我現在不想回去了,”陶其然輕聲打斷他,“趙裡,我不想回學校了。”
那你想去哪裡?
這話就在嘴邊,可趙裡最終也沒問出口。
因為根本不用問,答案太明顯了。
他和陶其然認識這麼多年,早在看見對方變身的那一刻,趙裡就隱隱有了某種預感。
“我想去山裡生活,不是像人那樣,而是像一頭真正的狼那樣。”陶其然將自己的向往毫無保留攤開在趙裡麵前,像是單方麵的傾訴,可看著趙裡的眼神,卻帶著他自己都沒察覺的忐忑與在意。
如果趙裡否定,陶其然在來的路上不止想過一次,自己還能否堅持這樣的選擇?
答案不太樂觀。
他真的沒有信心不動搖。
可趙裡什麼都沒說,漫長的沉默後,他隻問一句:“你想清楚了?”
陶其然安靜看了他很久,像要把他刻在眼底,最終鄭重點頭。
那之後,陶其然回了學校,提交了離職申請。
正值寒假,走流程的速度雖然比平時慢,但也因為教學工作還沒開始,工作交接上方便不少,最終在校領導再三挽回無果後,離職順利完成。
辦完最後手續那天,剛走出美院校園,陶其然就接到了趙裡的信息。
趙裡:我也去。
沒前言沒後語,就直愣愣地三個字。
可陶其然一瞬間就懂了。
那是個晴朗的冬日,往來車流和熙攘人群仿佛被刹那靜音,世界驟然安靜,陶其然耳邊隻剩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陶其然:去什麼去!你一個正常人往哪兒去!
趙裡:[大美長白山.jpg]
陶其然:我以為我們說好了。
趙裡:說好一起去?
陶其然:說好我自己去你還和以前一樣在你的咖啡店裡好好過日子!
趙裡:哦,咖啡店賣了。
陶其然:??
趙裡:房子也賣了。
趙裡:錢賺夠了,等你彙合,一起上山。
校門口的寒風凍得陶其然手指僵硬,回信息總是按錯鍵盤,可站在嚴冬中的他渾然未覺。
陶其然:趙裡,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趙裡: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陶其然:當然知道,我在辭職之前就已經想得很清楚了。
趙裡:我隻會比你想得更清楚。
陶其然怔怔看著趙裡的話,良久,深呼吸,讓凜冽的寒氣充滿胸腔,驅散眼底酸脹的熱。
陶其然:你就好好待在店裡,像五年前那樣,留一間畫室給我,行不行?
趙裡:不行。
陶其然:為什麼?
趙裡:五年前的你會回來。
陶其然呆愣在冬日的天空下,太陽很大,卻很冷。
趙裡遠比陶其然更了解陶其然。
……
時光回到現在。
夜色籠罩的木屋裡,陶其然離得趙裡遠遠,像是搗蛋被抓現行,怕被對方教育的熊孩子。
“就沒什麼想和我說的?”趙裡終於開口。
陶其然很想耍橫,無奈實在沒什麼氣勢:“你不是都聽見了……”
“你覺得你一直不回來,我就能走?”趙裡的語調輕微上揚。
陶其然在晦暗不明的夜色中,疑惑地眨巴下眼睛:“你沒生氣?”
高興是肯定談不上,但聽起來,趙裡的情緒好像也沒他想象得那樣糟糕。
“氣過了。”趙裡道。
陶其然:“……然後呢?”
趙裡走過去:“準備和你講講道理。”
陶其然下意識往後,結果剛退,後背就貼到牆了,可趙裡已經來到麵前,卻還要更進一步。
“喂……”陶其然慌忙出聲。
趙裡總算停住,微微低頭,近在咫尺。
陶其然緊張地咽了下口水:“講道理需要離這麼近嗎?”
趙裡:“太遠了怕你聽不懂。”
陶其然:“這和距離有關係嗎?”
趙裡:“五年前隔著手機和你講的道理,很明顯你到現在還沒懂。”
陶其然:“……”
五年前?
陶其然全部注意力都在靠得過近的趙裡身上,實在分不出大腦調取過往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