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垣真人低頭不語,就在溫雲跟葉疏白都以為他要痛哭流涕時,已經在心中醞釀了諸多溫情感人的台詞時,這老頭終於抬頭了——
他將信將疑地看著兩人:“我不太信,要不你倆再比劃兩下,我看看劍法對不對?”
溫雲臨到口的安慰噎在嗓子眼,說不出來了。
最後溫雲跟葉疏白在院中將清雲劍法比劃了上百遍,手都快練酸,坐在院中吃著蜜餞看著話本的宿垣真人終於喊停。
“對了,是跟我使的劍法一模一樣,看樣子你倆沒騙我。”
要不是念著尊老這項傳統美德,溫雲可能要拿龍骨法杖敲腫這老頭的腦袋。
宿垣真人拈起一顆蜜棗送入口中,正色為這兩個後輩介紹道:“你們若有朝一日能踏碎虛空便會發現,這世間其實有萬千世界,這裡麵有大有小,有強有弱。像一些大的勢力,好比先前我所處的東玄宗,他們一宗之力便能統領整個世界,實力強到能以宗門名字來命名那個世界的名,這些勢力往往都擁有數萬年甚至百萬年的完整傳承,我們稱之為上界!”
“而下界,則是指一些傳承不到萬年或是傳承不完整,又或者是如本界這樣,天地本源之力不完整的弱小世界。”
“本源之力不完整便無法從天地間汲取能量用以補充自身,而修行者越來越多,直至將天地的能量汲取耗儘之後,這界便會成為無法修行的廢界,眼下我們身處的這個世界就已經快要枯竭了,所以道劫才稱這裡是廢界。”
“擁有天地本源的上界就好比一株果樹,開花結果,落葉歸根,周而複始生生不息。”
話語間,他伸手又在精致的果盤內取了數枚蜜棗,緩緩道:“而我們所處的這個下界就好比這盤蜜餞,吃完了,就沒了。”
頓了頓,宿垣真人抬起手,在掌心凝出一團淺金色:“本源之力便是此物。”
他又看向溫雲,納疑道:“我也感到奇怪,此界分明沒有本源之力,你究竟是如何修成的?”
溫雲終於明白過來了。
原來葉疏白所猜想的不錯,原來真正成仙之道,的確需要將魔力跟靈力結合在一起修煉才。
就好比空氣中有各種不同的氣體,組合在一起方能供人正常呼吸,結果這個世界少了一樣氣體,修士自然無法修成真正的大道,需要由仙人指引才能飛升到上界!
她之所以能修成,是因為神魂已經修過了魔法,而現在肉身又在修靈力,機緣巧合之下竟然真將二者融合成本源之力了!
溫雲意識到不對,臉色一變道:“既是如此,那些前來指引飛升的仙人……”
“起初,飛升之事不假,確有上界的門派前去接引下界飛升之人,將他們收入門內弟子,引入真正的修行大道。”
宿垣真人神情肅穆:“然而我入東玄界後一直被排擠,他們稱我為下界賤民,起初我不解其意,便留心探聽,後來才知道原來在某些大界的修行者眼中,我們身處的下界不過是他們用於圈養的去處罷了,下界之民在他們眼中好比牲畜,連人都算不上。”
東玄界,又或者叫東玄宗,其實也是一個劍宗。
彼時宿垣還是一個意氣風發的年輕劍修,在入了玄天秘境時就察覺到這些“仙人”不對,企圖反抗不果,隻能匆忙擲下那枚記錄著“不要飛升”告誡的玉簡。
隻因他天賦著實驚豔,所以東玄宗強行奪取了他領悟的法則之力後,將其抹去記憶,又收他做了宗內的一名弟子。
隻是宿垣真人哪怕失了記憶鋒芒仍盛,行事亦是張揚,加之他在劍道上的確過於妖孽,惹得一些本就出生於東玄宗的弟子妒忌,受到了排擠。
漸漸地,有人叫他“下界賤民”,又或者是“廢界賤民”。
叫來叫去,總離不開輕蔑的“賤民”二字。
宿垣真人沒有先前的記憶,並不知曉這是何種原因,直到東玄宗在不久後又收入一名新弟子,那個人同他一般記憶空白,也同他一樣被宗內其他弟子喊作“賤民”,他那時候終於意識到不對。
他在暗中調查著這一切,終於知曉了這件在東玄宗內算不上秘密的事:原來在這些上界修士眼中,他們隻是被圈養的牲畜,被用於收割的韭菜罷了。
“他們所為的,正是天地法則之力!”
“哪怕在上界,天地法則之力也是極其難得,非天賦驚豔絕倫者不能領悟。某些勢力便將注意打到了下界頭上,但凡察覺到該界有天地法則的波動,就假借收徒之名將他們帶出,奪走法則之力!”
“飛升上去的下界之人,或是被殘忍殺戮滅口。或是同我這般,雖說也被收入門內,但是所領悟的法則之力被剝奪而去,過往記憶也被剝離,反而認賊作父奉仇人為師門。”
宿垣真人吐出一枚棗核,長長地歎出一聲:“若不是在東玄界被排擠,我恐怕也不會生出疑心去探查這一切,知曉真相後我便從那兒逃了出來,在各下界間奔走尋覓了千年,又流轉至萬千的廢界間,一邊阻止諸如道劫這類亡命之徒搶奪廢界資源,一邊尋找自己的宗門。”
“你們或許覺得這事巧合,實則不然。”
老劍修花白的眉毛一垂,將棗核隨手一丟,院內那株千年景觀樹轟然斷裂,砸在地上發出一聲巨響。
他聲音低沉,似乎穿越了數千年的歲月滄桑。
“為等到此日,我已踏足過無數世界了。”
此話一出,溫雲果真聽得瞳孔一縮,深深地倒吸一口涼氣,眼眶都快紅了。
宿垣真人寬和一笑,欣慰地看向這個懂事的後輩:“倒也不至於與此,老祖我不是回來了嗎?待我稍作休息,我們一同去滅了道劫……”
“不是。”溫雲看著那棵從中斷裂的樹,已經聽到了客棧老板趕過來的腳步聲,她聲音絕望:“完了,我這得賠多少靈玉啊?”
一提到賠靈玉,宿垣真人便突然沉默,左顧而言他,將裝死進行到底,全然沒有了方才闊談修真界局勢時的豪氣。
“什麼樹?我沒見著有樹,哎呀我這蜜餞吃完了,小丫頭,快去再為我買一匣子回來。”
看到溫雲臉上的慘淡,葉疏白唇角不由得彎了彎,雖然他也心疼靈玉,但這會兒隻覺得她有趣。
他溫聲寬撫道:“無妨,我身上還有靈玉。”
無非到時候再去玄天秘境挖兩天靈玉礦便是,反正那兒是東玄宗為降落此界指引“飛升”而留下的一處落腳地,不挖白不挖。
見老板神情不好地走過來,葉疏白趕在對方衝溫雲發難之前遞出補償的靈玉,淡聲道:“拿去吧。”
果不其然,老板見了靈玉就笑開臉,連聲道:“雲公子,我其實過來就是想說,您要是喜歡砍樹就多砍點,不夠的話我馬上移栽兩株過來?”
溫雲:“……不必了。”
雖然用出去的是葉疏白的靈玉,但是她仍然覺得心疼不已。
宿垣真人見狀,眉毛抖了抖,悠悠道:“你們這對小夫妻可真是摳搜,不過八千靈玉罷了,弄得好像要了你們的命似的。”
溫雲跟葉疏白同時捕捉到一個詞彙,兩人視線飛快交錯,幾乎同時躲閃開。
“宿垣前輩,您恐怕誤會了。”葉疏白微微垂下眸子,竭力讓聲音鎮定下來:“我同溫雲,其實是……”
“師徒。”
“主仆。”
兩個不同的答案同時說出,聽得宿垣真人哈哈大笑,他眼神曖昧地瞥著兩人,一副“我懂”的表情。
“知道,你們年輕人嘛花樣多些,凡事都喜歡講究些情趣什麼的,哎,像我們那時候的道侶們就很單純了……”
溫雲很想同這個不太正經的老頭理論一番,什麼叫花樣多,她同葉疏白才是真的很單純。
隻不過還容不得她張嘴,身旁的男子已輕輕將她的手握住,一本正經道:“您教訓得是,我們先出去為您買些蜜餞回來,回宗門的路途遙遠,您先休息會兒吧。”
語罷,拉著溫雲往院外走去,她不好強行掙脫,隻好老實地跟上,直到走出院子,才不太自在地開口:“你怎麼都不跟他解釋清楚?”
“宿垣真人年紀大了,這類前輩往往性格怪異,你若同他爭論,他指不定會發脾氣,還要講出更不妥當的話,不如就順他意認了為好。”
葉疏白語氣平靜地同溫雲解釋著,他說話一向都是這樣的語調,讓人莫名信服。
這次也不例外,溫雲雖然覺得這理由很牽強,但好歹還是信了,又被他這番理論分走了注意力,剛才竟然忘記鬆手,更忘記自己這會兒還穿著男裝。
溫雲低頭瞥一眼自己跟葉疏白的手,抿了抿唇,覺得臉上有點發燙,又覺得自己這樣扭扭捏捏可真是丟人,像極了十多歲沒見識的小姑娘,一點兒也不成熟穩重。
不就拉個手嗎?兩人先前並肩作戰時經常拉手共享精神力的,最開始她乘飛劍會暈劍,也是由葉疏白拉著她的手防止墜劍。
拉拉手嘛,很尋常的!
拉手是尋常,但是兩個俊美男子一起手拉著手,並肩從客棧彆院走到大堂,又從大堂走上大街,那就會引得無數人回頭側目。
好在修真界的修士們思想開放,斷袖雖說少見,但是也並不被歧視,大夥兒也不過看看熱鬨而已。
溫雲因為當慣了人群的聚焦點,所以並沒覺得不妥,坦然自在地往前行走著。
倒是葉疏白察覺出眾人視線的異樣,然而他隻是低低地垂著眸子,借了餘光看向自己牽著的那隻手,而後正視前方繼續若無其事地朝前走去,卻微微地輕揚唇角。
此時日頭漸升,街邊有諸多商肆小販在叫賣,熱鬨非凡。
溫雲忍痛花了一塊下品靈玉買得滿滿一匣子凡人小販叫賣的蜜餞,小販平日收的都是銅板,最多不過幾錢的碎銀,哪見過這麼豪闊的主兒,當即捧著靈玉喊著仙人準備跪地磕。
她忙閃身避開:“我不是仙人,我隻是個有錢人而已,你彆跪我。”
這樣一出,其他小販對她的熱情越發高漲,幾乎是纏著上來衝著溫雲叫賣,她又不忍拒絕這些凡人,隻能挨個買去,這一條街逛下來,芥子囊中堆了諸多花裡胡哨的小玩意兒。
眼看著葉疏白還要進萬寶閣,溫雲一急,悄悄扯了扯他的手:“我們買得夠多了,回去吧。”
她現在深得劍修勤儉持家的美德,一塊下品靈玉也不願意亂花。
話剛說完,她的視線就落到萬寶閣貨架上新擺上的一排整齊畫冊上,卻見封麵上畫了個霸道邪魅的男子,隻見他雙目通紅,將一個嬌柔美麗的少女逼在牆角,捂著胸口,畫冊上書一排洋洋灑灑的大字——
《黑化師尊xxxx》!
由於後麵四字過於露骨,所以寫得格外潦草企圖蒙混過去,溫雲都沒認出其內容,不過這不妨礙她看到黑化師尊四字就走不動路,顯而易見,這側話本居然出畫冊了!
於是溫雲毫不猶豫地進了萬寶閣,又大方地摸出一把極品靈玉,對著身後的侍者淡定道:“每冊都給我拿一本。”
正要接過放入芥子囊時,身邊卻突然橫過一隻手將所有畫冊拿過。
葉疏白姿態從容自若,似乎在說一件很正常的事:“我先過目一遍,看看內容是否妥當再給你看。”
若不是這畫冊名字一看就是描寫師徒戀的,他光是看到那兩個姿勢不得體的男女,就直接禁止十六歲少女購買了,哪還會給她一線機會。
溫雲並不覺得這是機會:“……那你其實也不用過目了。”
因為這冊書壓根就是不良話本,畫成畫冊後定是不良翻倍,毫無疑問主色調是以黃為主,葉疏白但凡翻兩頁就會決定不給她看。
她認清了自己看不成最新畫冊的現實,正在思考回宗門後是托萬家老祖為自己送一套,還是讓二師兄幫忙買一套時,葉疏白卻不知從何處摸出一個精致的小匣子遞過來。
他低下頭,眼睫因緊張而微不可查地顫了顫,又很快平複下來,用很淡然的口吻說:“給你。”
溫雲接了匣子就聞到熟悉的香味,眼睛一亮,笑道:“你怎知我喜歡這香膏?”
當然知道,她那日多聞了這香膏兩次。
被沒收不良畫冊的鬱悶一掃而空,溫雲笑吟吟地牽著葉疏白的手準備去結賬,就在這時,身後卻傳來一道略遲疑的聲音——
“溫雲?”
她應聲回頭,卻發現身後站的是一個身著白袍的少年,容顏儂麗,精致得好似一個女孩,隻是麵容稍顯憔悴了些,整個人瘦了許多。
千黎深認出了溫雲,也認出了葉疏白。
吹雪島不似清流劍宗,他們都是以陣道修為論高低,所以陣道造詣極深的千黎深倒是順順當當地接替下了宗主之位。
隻是他畢竟尚且年幼,再加上如今吹雪島同薑家勢同水火,要處理的各項紛爭極多,他也不似先前那般自由傲慢了。
他已隱約聽說了先前這位“葉師兄”其實就是現在的清流劍宗掌門,於是對著葉疏白拱手,生疏又客套道:“葉掌門好。”
葉疏白受下這禮,同樣客客氣氣地回:“千島主好。”
必要的問候過後,千黎深不自覺地將視線落到溫雲身上,張了張嘴,不知道該從哪件事從頭開始說才好。
是說自己如今是吹雪島的島主,你要是想來同我探討陣法隨時都可以來,進千陣塔也無妨嗎?
還是說自己的汲靈陣又新改了變動,你想不想再來試試破解?
又或者是,雖然我也瞧不起凡人,但是你救回來的那群人我一直都有私下看顧,雖然沈星海不見了,但是他們也照樣過得好好的,你也可以可以回你的第十峰分峰久住一陣看看。
他的話尚未道出就梗在了喉嚨間。
視線從溫雲的臉上逐漸下移,最後停在了那二人交握的手上,再隱約想起他們方才拿的那些畫冊。
千黎深麵頰上剛泛出的血色,又逐漸消退下來,變得越發蒼白。
少年垂下眼眸,纖長的睫毛被店內的光映出淡淡的陰影,投在眼瞼下方。
他客氣地同這兩人寒暄兩句,又說近日城中失蹤了很多散修,自己忙於調查,得先告辭了。
聽到這裡,溫雲連忙喚住他:“你不用尋了,城中現在沒有魔修了。”
她將魔修擄走散修的事簡單道來,又對千黎深道:“我的靈寵應該快要將他們帶回來了,他們想來要休養一段時間才能恢複修為,你能幫著安頓一下他們嗎?”
千黎深微微一愣,點了點頭:“好。”
近日他為了這樁事拍派出不少吹雪島的弟子調查追蹤卻一無所獲,沒想到溫雲一聲不響地就將這件事解決完了。
他原先覺得自己很了不起,總是瞧誰都覺不過如此,這才對勝過自己數籌的溫雲多加留意,又以為隻有她才能跟自己相提並論。
但是現在看來,其實是他不配同溫雲相提並論,能同她並提的,恐怕隻有這位葉掌門了。
千黎深心中微受打擊,不想再留,客套地告了彆就要走。
然而剛剛轉身,葉疏白卻突然開口。
“千島主,請留步。”
他低頭看向千黎深,語氣和緩而嚴肅:“若沒猜錯,魔修不日將至,四洲昔年劫難恐怕又要重演,還望千島主多加警惕。近日我們都會在此城逗留,外海若有異變,你隨時可以找我們。”
誰也不知曉道劫究竟離開此界沒有,但是魔修的野心定不會就此熄滅,四洲危矣。
若換成往日,千黎深定會不屑地陰陽怪氣兩句,然而這次聽完葉疏白的話後,少年的眉目中亦是露出鄭重,對著葉疏白認真一拜道:“我明白了,這就回去令弟子在外海邊緣布置陣法防線。”
溫雲看著千黎深離去的背影,不解道:“我總覺得他跟以前很不一樣了。”
葉疏白聲音清清冷冷道:“少年總有長成男人的那日。”
她好奇心素來很重,當即仰頭問:“那你是何時長成男人的?”
葉疏白腳步一頓,不知為何,腦中竟浮出先前那些話本上的虎.狼之詞。
此時此刻,什麼道劫,什麼東玄界,什麼蒼生大事都被他忘卻,獨剩下少女唇畔那絲狡黠的壞笑。
他能如何?
也隻能將她的手緊緊握在掌心,輕輕一句。
“彆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