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外海一路往南, 穿越迷霧後直直前行,便能抵達魔界。
這片大陸的天空似乎永遠都被霧靄遮蔽著,尤其時已入冬, 除空氣變得格外陰寒外,十日裡總有九日陰沉,雲壓得極低,暗沉沉的覓不到天光, 連帶著整座寒淵大城都顯得蕭肅冷寂。
自昨夜起, 寒淵城周邊就開始降雪了,魔修各部出去圍獵過冬的人都回城了, 聽不見半點人聲, 隻有鴉雀在枝梢上驚叫。
一隻腳踩在厚重的雪上, 印出深深的坑。
走在雪地上的清秀少年臉色極慘淡,似乎隨時都要昏死過去。
然而每當他意識模糊時,身後那個男人就用手漫不經心地一點,一道源於靈魂的痛苦瞬間將其驚醒, 連昏死過去竟然都成了奢望。
守城的魔修身披鎧甲手執利器, 見到這兩個陌生麵孔後立刻準備攔,然而墨幽麵無表情地拿了個令牌出來一亮,那兩人臉色大變, 打開沉重的鐵城門,單膝跪地恭敬地迎著他入內。
道劫目光一掃,嗤笑一聲,似是感慨:“都是些螻蟻,竟也會分高低, 真是可笑。”
他語氣並無貶低的意思, 隻是極簡單地感歎了一句, 就好像真的看到了一群螞蟻在亂爬似的,沒有殺心也沒有憐憫,隻覺有趣。
這樣高高在上的作態讓墨幽眼底隱含怒意,他將後槽牙死咬了許久才把怨恨按捺下去,麻木開口:“到了,您在這裡養傷就好,我去為您尋藥。”
他們抵達的行宮是寒淵城主為墨幽在城內新建的,此刻侍奉在殿中的是一眾黑蛇部的黑衣護衛,都是墨幽的心腹,眼下見他身負重傷,忙傳人來醫治。
墨幽麵無表情地說:“不必,讓他們先去看看殿內的那位前輩吧。”
道劫這一路上都嘔了許多血,墨幽的神魂極強,也能敏銳地察覺到他對自己的威壓減弱了許多,大概是真的傷勢不輕吧?
墨幽眼珠微微一動,看著最前麵的那個護衛,隱匿地朝著他招招手。
他的聲音極輕極輕:“傳寒淵城主,還有城中其他的渡劫高手,全部叫過來,為這位前輩……療傷。”
最後那兩字出口的時候,他蒼白的臉上洇出些潮紅色,總算有了點神采。
然而那護衛剛領命起身,還未走出門,一道金色光芒驟然自殿內深處射來,護衛睜大了眼,尚不知曉發生何事,身體就倏然爆開化作一團血霧。
溫熱的血濺到臉上,墨幽的心卻跟著冷下去。
他抬頭,目光晦朔難辨地凝向殿內,隻覺得一股源自靈魂的屈辱湧上來,讓他憤怒懊恨至極,卻無法反抗。
道劫此時還維持著方才懶散粗魯的坐姿,手搭在柔軟的獸皮上,食指動了動,殿外的墨幽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扼住喉嚨,狼狽不堪地拖曳到他身邊。
“分明是你求著要本座來,現在來了,倒又想殺本座?”道劫的手指繞了一個圈,墨幽的神魂便從身軀內被拽出,疼得嘶吼不止。
“你們這些下界賤民,永遠都不知道自己跟上界有多大的差距。”道劫輕蔑地看他一眼,指了指天頂:“在上界沒有所謂凡人,人人皆可修煉;你們所謂百歲結嬰的天才,放到上界也不過是平平無奇之輩,至於你們這些賤民窮其一生所追逐的飛升境界,在上界多如狗,遍地走。”
“飛升不過是修道的起點,在這之上為仙境,再上,還有道境。”
道劫的食指點了點,墨幽的神魂便一絲一絲被抽離,又掙紮著想要聚集回去,而他玩膩了,便放了手,嗤笑:“你們這些未見過真正天穹的井底蛙,真是從未意識到自己的渺小吧?”
墨幽的魂已經快要潰散,道劫的這話給了他最後一擊。
他一直都覺得自己才是這天底下最有遠見野心之人,從父輩起,他們隻想著將黑蛇部變成魔界的最強部落,再有野心一些的,也不過是想著入侵四洲掠奪資源,成為修真界的霸主,連一統整界的野心都不敢起。
墨幽不同,他想要的是以整界資源助自己飛升,成就真正的長生自在大道,為此他付出了巨大的犧牲和代價,甚至不惜以整個魔界萬部做嫁衣。
然而此刻道劫卻說,飛升原來隻是一件極尋常的事?他所努力奮鬥的重點,竟隻是彆人修道的起點?
他神魂恍惚一下,竟被謝覓安趁機搶奪了身軀的控製權。
謝覓安剛醒來就看到了坐在正前方的道劫,他隻愣了片刻,旋即畢恭畢敬地跪倒在地,叩首懇謝道:“多謝仙尊將小人帶回魔界。”
道劫一眼辨出這是另一個人了,他並不在意這兩人的糾葛,但是換一個乖巧些的伺候自己當然更舒服,況且這個好像還知道更多事。
他衝著謝覓安招招手:“你說這個廢界中,還有人領悟了天地法則,是什麼清流劍宗的溫……”
“溫雲。”謝覓安輕聲提醒這個名字,而後神情極其乖順地跪在道劫麵前,又補上一句:“這界雖是廢界,但是近些年卻出了不少天資恒卓之輩,仙尊您既然要在此地歇息一陣,倒不妨由小的為您將那些人都綁來,挨個驗證是否有人領悟天地法則呢?”
這樣的態度明顯取悅了道劫,他哈哈大笑,隨口誇道:“你倒是比我小時候養的那條狗還要聰明。”
謝覓安隱在袖口中的手指顫了顫,一股屈辱跟隱痛開始在胸口瘋狂蔓延,然而殿中地麵的冰涼讓這股熱氣迅速消失。
他臉上的討好笑容卻未淡,而是無比誠摯地繼續說:“跟著仙尊能見識到真正遼闊的天地,我願常隨您左右侍奉。”
傍晚,雪落得又大了些。
寒淵城中聽聞墨幽歸來,忙帶了一眾親信奔往宮殿,卻發現魔主這次又換了副身軀,隻是身上那股陰寒的氣息不減,這才認出來。
他們先前已知曉墨幽的奪舍能力,所以這次不敢多言,隻是畏懼地對著這個玄衣清秀少年拜倒在地。
謝覓安冷冷地看著這群魔修,聲音平和地開口:“將萬部集結,準備攻入四洲。”
這句話極簡單,甚至無需去思考其中含義,隻是寒淵城主聽到這命令後卻是一怔,猶豫道:“魔主大人,先前已有許多部族被調入外海前去四洲了,他們尚且未歸……”
謝覓安的神情依然溫和,臉上甚至還有些笑容。
他當然知道魔族有許多部族被調入外海了,隻是他們並不是前往四洲,而是被墨幽給吞噬了神魂,葬身於外海海底。
就跟謝家的兩百七十四口人一樣,一條命也沒留。
寒淵城主一邊覺得今天的魔主似乎比往日好處些,一邊大著膽子繼續道:“而且眼下魔界又入凜冬難熬,物資僅能維持溫飽,若要渡海遠征恐怕難以為繼。”
謝覓安打斷他的話:“無妨,我們現在有仙人相助。”
他對著殿內恭敬行禮,又對著瞠目結舌的寒淵城主等人道:“仙人降世助我魔界一統,你們何懼之有?難道你們想辜負先輩的期望嗎?”
殿內的道劫似乎聽到了這話,哈哈大笑,寒淵城主等人聽到裡麵的聲音,瞬間被其中的威壓震懾得心神欲裂,又是驚懼又是狂喜。
這修為!莫非真是仙人?
莫非魔界真要複興了?
打吧,打吧,最好魔界跟四洲的人都死絕才妙。
謝家人都死儘了,你們憑什麼還能活著?
謝覓安看著眾人對著殿內瘋狂叩首跪拜的可笑場麵,微微偏過頭,望向殿外的天空。
不知何時雪又開始往下飄了,揚揚簌簌,被風卷著落到謝覓安烏黑的發上。
少年緊了緊身上的獸皮,蒼白的臉被柔軟的皮毛半包著,漆黑如墨的眉目秀麗至極,竟和他原身頗為相似,仿佛又回到西洲謝家,成了當初那個清雅無雙的謝家小公子。
謝覓安想,其實自己現在和墨幽何其相似,難怪會糾纏在一起。
他們都一樣,都隻在意自己的死活。
*
“咦,下雪了。”
才剛回院子,溫雲就察覺到有片冰涼的東西落到了臉上,仰頭望天後才看到不知何時天空已飄起了簌簌的雪花,頓時驚歎了一句。
按說南洲與吹雪島這片區域都不存在冬天這種說法,雪這種事更是百年難得……上一個百年,還是吹雪島某位仙子布了個降雪的大陣才落下的,讓凡人們都長了長見識。
此番再降雪,這會兒城中頓時熱鬨起來,凡人也好,修士也罷,都從屋舍間步出,不分高低貴賤,皆笑意盈盈地看著紛紛揚揚的細雪。
這樣的場景極美好,隻是葉疏白的眉卻一直緊皺著。
溫雲同他默契十足,立馬意識到了不對:“莫非這雪有蹊蹺?”
“這雪不是陣法降下的。”他簡短一句,又輕聲問:“溫雲,你還記得道劫說的話嗎?”
她在正事上從不含糊,精準地抓住葉疏白話中的含義:“他說此界約過千年就要潰敗破散,成真正的廢界。”
“天地生不尋常的異象,正是此界能量衰敗,開始逐漸走向寂滅的表現。”宿垣真人不知何時也從院落中步出,他右手執劍,神情端肅,若不是左手捏了把蜜餞在往嘴裡送,倒真的很有仙人風範。
溫雲見他臉色似乎好了些,精神一振道:“前輩可是恢複了?”
她話語間已是殺氣凜然,順便還摸出了龍骨法杖,躍躍欲試,大有現在就想飛去外海對麵搞偷襲的意圖。
宿垣真人欣慰地笑:“你這小丫頭倒很有劍修的氣勢。”
都一樣愛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