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世,草木一秋。
半生落魄,辛苦寂寥。
世間萬般生靈,誰不苦?
冬筍破土,化繭為蝶,鬆生山崖,雁飛南北。
此生雖短,卻能慷慨激昂。
既生為人,手中執筆,為何不能書春秋萬載,冬夏涼薄?
“留取丹心照汗青,嗬嗬,修心,修心,原來當真是要修一顆碧血丹心!”
仙舟之上,有人放聲高呼。
大河上下,無數儒道修行者或低吟,或長笑,身上的靈氣與浩然氣凝成長龍,盤旋流轉。
那些畫舫上的儒生都是從迷障中緩緩回過神,再回味之前的迷惑,心中無儘感觸。
再看看麵前臉上掛著淚痕的彩衣青衣女子,頓時覺得憐惜。
她們也是可憐人。
“夢落……”麵色帶著些蒼白的吳天真將跌坐的青衣女子扶起,還想說話,女子已經紅著臉跑開了。
剛才被迷障侵擾,心中悲切,兩人抱在一起也不知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看著跑開的夢落,吳天真悵然若失,低頭看向自己腰間的香囊。
畫舫上,更多的是情緒激昂的儒生學子,恨不得手中有劍,斬開昏暗天地。
既然要丹心照汗青,自然該青史烙筆痕。
那些窮經白首的老童生,此時也有了鬥誌。
便是河岸邊上的學子,也是胸潮澎湃,恨不得將麵前的酒喝完。
今日盛會,有此兩句詩文做引,當浮一大白!
儒道修行最重心境。
今日文會,徐青藤一首詩詞,差點破儘在場儒修的心境。
本以為隻是如此,沒想到大宗師牧野一首七言律詩出口,前七句鎮壓天地儒道,差點讓本聖之境的大能都心神失守。
最後引得半聖秦蘇陽舌劍破天,文相文墨聲開口,方才有最後一句,留取丹心照汗青。
天玄儒道修行,從古至今,哪怕是文墨聲以儒成聖,鎮壓天玄,也沒有明確定下儒道的最終至理。
修儒道,做官身,差不多就是儒道絕大多數修行者的追求了。
然後就是修行者中能成為大儒的,對凡塵權勢看淡了,更多追求虛無的長生,或者是心中的一絲執念。
如果又不求長生,又無執念,那很大概率會陷入迷障。
為何不過幾位大儒執教,地處偏遠的白鹿山書院能席卷天下,讓書生帶劍成為潮流?
還不是因為那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四句話看上去也是縹緲,卻比原本庸俗的升官發財格局高出無數倍。
最關鍵是,天玄再大,官位也是有限。
那些苦讀寒窗的儒道學子,做不得官,發不了財,心中誌向難平,剛還可以這四句來表決心。
我讀書不做官怎麼了?我為萬世開太平。
我讀書不發財怎麼了?我為萬世開太平。
我讀書一無所成又如何?我為萬世開太平。
心中有了寄托,眼中才能見到光明。
仙舟上,韓牧野抬頭看向雲蕩風輕的天穹,輕輕一笑。
若說白鹿山的四句乃是穩定天下尋常儒修,那今日這一句留取丹心照汗青,就是為定天下大儒。
文墨聲以儒成聖,卻也堵住了世間其他儒道大修士的前路。
聖人不死,世間隻有出半聖。
如秦蘇陽他們這些半聖,已到人間巔峰,還求什麼?
心無所求,豈不是要陷入迷障?
今日這一句留取丹心照汗青,不就是心中執念發散嘛。
儒道修行之路,不求長生,不求成聖,隻求碧血丹心,傳耀千古。
此時船頭上那些眼中有光的儒道大修,明顯是收獲非凡。
韓牧野一句詩,解決了天玄儒道內部晉升無門的大矛盾。
“徐青藤見過諸位文友。”
前方小船上的徐謂登上仙舟,向著甲板上白衣飄飄的儒道大修們躬身一禮。
看著麵前的徐青藤,不少人輕聲歎息。
這位萬世不出的絕豔奇才,沒想到會淪落到迷障加身,不能自拔的地步。
若非深陷迷障,徐青藤該是早成為最年輕的半聖才對。
“嗬嗬,青藤啊,你這是一來就給我們這些老家夥下馬威嗎?”言真輕走上前,輕輕執住徐謂手臂,笑著開口。
他的手掌探出,毫無阻礙的穿過徐謂身周的壁障,將徐謂手臂握住。
徐謂身上那虛幻的迷障之力,似乎也被壓製住。
徐謂輕笑點頭。
甲板上,一位位大儒走過來。
等這些無數年未見的大修士相互招呼後,徐謂抬頭看向立在船舷邊的韓牧野。
剛才木婉在韓牧野懷裡哭的稀裡嘩啦,此時羞的縮著不敢探頭。
“酒友,你說我現在該如何修行?”徐謂看著韓牧野問道。
他們是在仙月湖邊相遇的酒友。
聽到他的話,仙舟上人都轉頭去看韓牧野。
韓牧野麵上神色淡然,輕聲道:“不知青藤先生本準備如何修行?”
徐謂笑一聲,麵上露出一絲孤寂,然後轉頭看向河麵。
“我本準備就在這大河上蕩舟三年,等肉身腐敗,便自沉河底,做個河神。”
“但今日你一句話,讓我有些猶豫了。”
他嗬嗬笑一聲,低聲道:“我也不知我的猶豫是因為還有丹心照汗青之誌,還是生死之前大恐懼,好死不如賴活?”
人在生死抉擇之前,有多少能坦然麵對?
甲板上,沒有人笑話徐謂。
大修士又如何,真性情也。
韓牧野點點頭,朗聲開口。
“前輩,我曾遇過白鹿山書院教習代山長東方書。”
“那時候的他已是儒道大修,在白鹿山教了三十年書,其中最有成就的,在縣城做個捕快,還死了。”
“他絕望嗎?絕望。”
“此生無著,名利皆虛,怎能不絕望。”
“他迷茫嗎?迷茫。”
“同是儒道大修,人家在皇城書院名傳天下,他在白鹿山寂寂無名,怎能不迷茫。”
韓牧野轉過頭,看向四周。
“今日的東方書雖然不算名傳天下,起碼也是一方大儒,名聲不遜皇城書院任何人。”
“其實,他與這湖上成千上萬的儒道修行者,又有何區彆?”
“青藤先生,敢問路在何方?”
不等徐謂開口,韓牧野已經輕聲道:“路,在腳下啊……”
徐謂立在原處,身形不動。
但他身上卻有不斷震蕩的迷障之力,似乎要將他和前方的韓牧野吞噬。
言真輕目中透出疑惑,終是頓住。
他剛才已經壓製住了徐謂的迷障,為何此時又起?
“哈哈,路在腳下,路在腳下。”
徐謂長笑,一揮衣袖,高聲道:“那我就自散修為,換取五十載壽元,將一身所學傳承下去。”
“酒友,你說,我是留在皇城書院,還是去白鹿山書院?”
散儘修為,換取五十年壽元,然後將傳承流傳。
徐謂一句話,讓仙舟之上所有人瞪大眼睛。
一位世間名揚的大儒,竟是要以此生修為,傳承教化!
不少大儒都是眼中精光湧動。
立在不遠處的那些後輩已經難以抑製上前的衝動。
成為徐謂的弟子,得其傾囊相授,此生成就無量!
“青藤先生,皇城書院有的是大儒,白鹿山太遠,依我看,你就在這永定河上傳道講學,來者不拒,豈不快哉?”
韓牧野看著徐謂,朗聲開口。
他沒有勸徐謂不要散去修為。
這等大儒行事,一旦選定目標,就不會更改。
不過韓牧野給了徐謂建議。
不去皇城書院,不去白鹿山,就在這永定河上傳道受業,獨成一派!
徐謂去皇城書院,也就是大儒中一位,一身修為散儘換來的五十載,說不定也是碌碌無為。
他要是去白鹿山,倒是能讓無數儒道學子景從,提升白鹿山書院的名聲。
但韓牧野知道,徐青藤的治學之道與白鹿山是不同的。
白鹿山求的是入世,帶劍修行,徐青藤崇尚出世,清談詩詞。
倒不如讓他在這紅塵煙柳之地,泛舟江湖,成為一個傳奇。
等五十載之後,他如果有所悟,或許一步成聖。
若是無所悟,那就沉入大河,浪蕩自在。
“好,好,人都能建書院教學子,我徐謂為何不能?”
徐謂長笑著看向四周,高呼一聲:“從明日起,我青藤徐謂就在永定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