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沅想想, 坦誠道:“見過幾次,不太熟。”又疑惑問,“怎麼了?”
夏雲姒對他的發問仿若未覺,給他夾了個魚丸,又問:“你覺得她人怎麼樣?”
“……不熟啊。”寧沅啞了啞,皺著眉認真想想, 也隻能答說, “我隻知她長得好看, 也讀過些書。”
這般看來是真不太熟。
夏雲姒微微鬆了口氣, 這才笑道:“沒什麼,姨母隨便問問。一會兒會讓人賞幾道點心給她,你放心吧。”
寧沅便一哂, 也不再多說什麼,安安心心地用起了膳。用完膳他便回了房, 夏雲姒倒沒誆他,真讓人備了幾道小宮女大多愛吃的點心給靜雙送去, 隻是還專門傳素晨來了一趟。
素晨自隨她進宮後便奉命教靜雙讀書與琴棋書畫,她對小孩子頗有耐心,靜雙能學出樣子都多虧了她。
為這個, 夏雲姒也已給她尋了一門好親事, 待得靜雙露了臉她便可功成身退、好好處嫁。
但前提是靜雙不能白教。
夏雲姒便直截了當地告訴她:“靜雙慢慢大了, 不可能日日拘在房裡,總要出來走動,這不打緊。但你多加注意著些, 莫讓她與皇長子多見麵。”
素晨在她麵前躬身而立,聽言一滯:“皇長子……”說著恍悟,抬眸看看夏雲姒,“娘娘是怕……”
夏雲姒頷首,悠然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濃鬱的熱茶:“皇長子今年周歲十二,靜雙也已十歲了。這個年紀說小還小,但有時情竇初開也就是一瞬的事,彆節外生枝。”
素晨忙一福:“諾,是奴婢疏忽了,隻還拿她當小孩子看。娘娘放心,奴婢日後必定多注意些。”
夏雲姒淡淡地嗯了聲,就不再多說此事,隻又提及來年可挑個人教靜雙習舞了,可先在舞姬之中物色個合適的老師。
交待妥當,素晨就告了退。夏雲姒側倚在羅漢榻上盤算心思,直盤算得發出一聲連自己也辨不清意味的笑。
她的算盤打得……真是好遠,遠到讓她自己偶爾回想起來,都禁不住一陣慨歎。
可這算盤她不能不打,早在決定進宮那一刻她的一根根心弦便都繃緊了,每一刻都有個聲音在心中低語,一次次地提醒她,她必須走到最後。
如此,她如何能不時時刻刻想著這些?
所以她才會在看到靜雙的時候眼睛一亮——靜雙那時隻有四歲,又穿著低位小宮女的粗布衣裳,還挨著打,哭得滿臉淚痕。
即便如此,她的美貌在一眾小宮女裡仍十分出挑。宛如明月掛在天邊,縹緲的雲煙遮不住那份光彩。
這樣的美人胚子即便在宮中也是不多得的,夏雲姒當時就拿了主意,就這麼將她帶了出去。
如今一轉眼倒也過去了六年。依著本朝律例,女子十五歲及笄,但十三歲就可嫁人,這麼算來不論十三還是十五,靜雙派上用場的時候應該也不遠了。
那個時候……夏雲姒該是二十五或者二十七歲。
這個年紀,放在每三年都要添進一茬新人的宮裡,已經不年輕了。
許多宮妃從二十三四便會有所緊張,開始物色年輕的宮女代為侍駕。宮裡不就是這樣?誰都想得寵,等到自己年老色衰不能得寵之時,身邊有人能替自己得寵,那也算一回事。
她相信靜雙不會讓她失望,因為幾載下來,靜雙不僅如料出落得愈發嬌美,琴棋書畫更學得儘心,性子也溫柔。
這樣的人送到麵前,皇帝自是會欣然接受。
先前的這五六年,夏雲姒閒來無事都時常靠設想此事來解悶兒——若是心中愛慕皇帝的人,想到這些大概會難受;但對隻想步步為營的而言,設想自己寵冠六宮之後出現的新寵也是自己手裡的人,隻會覺得無比暢快。
隻是近來,偶爾再想這事,她常會覺得人算不如天算,自己還是想得不夠周到。
再過不足一年,便又是三年一度的大選了。
她挑出靜雙之時沒料到順妃當真與往事皆有瓜葛,自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與當時還在行宮避世的順妃明爭暗鬥。所以當下看來,明年大選時順妃免不了是要做些安排,給她添一添堵了。
掌權宮妃就是掌權宮妃,她與莊妃瞧著與之位份相同,為著這份皇帝親賜的權力也終是矮了她一頭。上回大選平平安安的過來了,不過是因為當時她們還沒什麼嫌隙,犯不著惹旁人不快。但如今,順妃但凡想利用這大選的機會、物色新人為自己豐羽添翼,都是做得到的。
可惜啊,靜雙現在還太小,還用不上。
不然等到順妃選好了人進來,她這邊獻一位姿容驚人的妙齡佳人到禦前,勢必能讓順妃窩火一通。
雅悅居裡,順妃側坐榻桌邊修剪著花枝,一語不發地聽側旁的宮女瑟縮著稟話。
宮女是她身邊的大宮女,鮮少這樣緊張。不過是轉述清涼殿傳出的旨意罷了,當中也語結了好幾次。旨意說完又說起樊應德專程來傳的話,聲音愈發小心:“樊……樊公公說,皇上如此下旨,是念著娘娘您剛遇了事,怕宮裡那些人亂嚼舌根,說您為了一己私利大動乾戈,平白折了賢名……”
宮女說罷便抬眸偷眼瞧她。好半晌,順妃都未有什麼反應,直至一剪子厲然剪下去,哢嚓一聲,將開得最盛的那枝連枝葉帶花朵全剪了下去。
宮女往後縮了一下,順妃麵色倒仍平淡,將剪刀往桌上一擱:“行啊,本事不小。”
宮女不敢吭聲。
順妃笑音冷冽:“比她那個姐姐可是強了不少。”
夏雲妁昔年憋屈成那個樣子,也沒能做出什麼來。這夏雲姒,倒輕而易舉地就讓她這掌權宮妃連這等要緊宮務也插不得手了。
人前人後,她卻還得念著夏雲姒的好。
本事,真是本事。
順妃越想越是禁不住輕笑,笑了好幾聲,笑得宮女愈發膽寒,硬著頭皮哄她:“娘娘,或許不是窈妃娘娘的意思,隻是皇上念著您,是好事呢……”
順妃的目光在她麵上一劃,饒有興味又摻著譏諷:“怎麼,在你眼裡,本宮竟是個寵妃不成?”
“……娘娘。”宮女強撐著乾笑,編都編不下去了。
是,順妃娘娘從不是寵妃,如何能讓皇上如此細心地為她打算?
其實就算是得了寵愛的,也沒幾個能讓皇上如此小心嗬護,否則佳惠皇後又如何能那麼輕而易舉地就沒了?
皇上待女人就沒有那份心,突然做出這般細致的安排,隻能是有人說了什麼。
那從這件事上看,不是莊妃就是窈妃。加上皇上昨晚去過玉竹軒、離開玉竹軒後翻的也是與窈妃素日交好的玉寶林的牌子,可想而知該是窈妃開的口。
宮女知道自家主子心裡憋屈,畢竟這才剛過上招就讓窈妃擺了一道。
她想了想,跪到腳踏上給順妃捶腿,邊捶邊說:“娘娘彆生氣,說到底您爭的不是這一時,是為著三殿下的將來做打算。三殿下現下好著呢,雖是剛開讀書不久,但先生總誇他聰慧——這可不是說說而已,奴婢聽聞皇上為殿下們挑的先生都嚴苛得很,皇次子當年可不太能得這樣的誇獎。”
順妃複又笑了一聲,沒說什麼。
她知道這是實話,卻也知道這是揀了好聽的那一半說。
——先生們是嚴苛,學生能得了誇獎是不容易,皇次子剛讀書時鮮少被誇也是真的。但隱去的那一半是,皇長子寧沅至今還是最為出挑的哪一個。
她想扶寧汣上去,難呐……
本朝本身就重視嫡長,寧沅這孩子偏還不僅僅占了“嫡”“長”,更著實是兄弟幾個裡最優秀的一個。
換言之,寧沅隻要還活著,底下的幾個弟弟就半分機會都沒有。
可經了上回的事……燕修容那個老狐狸,處處設防沒讓自己折在裡頭,卻也沒能把事辦成。如今看窈妃這勁頭,想再對皇長子下手是一日比一日更難了。
順妃揉著眉心,無聲地長歎。宮女隻道她還在憂心宮人撤換之事,溫言又說:“娘娘,其實這事也未必能多遂窈妃的意——您在行宮之中住了這麼多年,人脈上總比她熟。她若把這邊的人往宮裡頭調,未必能討得著好。”
“行了,彆說了。”順妃煩悶地止了她的話。
這道理她一個宮女能想到,窈妃那個人精如何能想不到。
窈妃這是掐準了,一個人再能精於算計,精力、財力也總歸會有個限度。她在宮中鋪了那麼多人脈去辦事,行宮這邊便不免會有疏漏。
當下再去鋪墊,也不行了。
不止是來不及,更因為眼下誰都知道這般大動乾戈為的是什麼,行宮的宮人們更都正削尖腦袋想往宮裡鑽。
這個時候,她若想在暗中收買誰……嗬,昔日說“重金之下必有勇夫”,那是因為那些人能見到的隻有這“重金”。
但現在,一來誰都因為剛了結的事人人自危著,知道為了這重金或許會搭上一家子的性命;二來若能在這節骨眼上謀個好差事,日後所得或許比“重金”更多,不免有人會動心思,把她差出去的人供出去。
到時隻怕就算不能直接查到她頭上,窈妃與莊妃也會抓住這機會將事情牽到她頭上,她豈能這樣往她們手中送把柄!
順妃愈想愈是窩火。細說起來,那殺了凶手一家子、震懾宮人的還是她。
她原本是為敲山震虎嚇住窈妃,沒想到窈妃真是好算計,扭頭就讓這事砸了她自己的腳,不知現下在如何等著看她的笑話。
八月上旬,聖駕照例回鑾,以便在宮中渡過中秋佳節。
回到宮中的第二日,六尚局的女官就“不約而同”地到了永信宮求見,恰好碰上含玉在延芳殿中小坐,聽鶯時稟完了話,便連含玉也笑了:“可見這六尚局,一個個也都不是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