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四章 舟中之人儘敵國(1 / 2)

劍來 天蠶土豆 23952 字 9個月前

(大章節,上傳得有些晚了。)

白衣神女與兩尊青衣神人已經消散。

半旬之後,水幕還會出現一次。

若是一旬到來,此地剩餘人數多過五人,便會有天劫落地,將所有人打殺。

桓雲發現自己埋藏在藻井那邊的符籙已經崩碎,顯然此地山水神靈已經關閉了仙府出路。

白玉拱橋這邊,魚龍混雜的各路修士武夫,麵麵相覷。

先前桓雲好不容易幫著籠絡起來的渙散人心,這會兒瞬間被打回原形。

重歸一盤散沙。

哪怕是六人,都不約而同地後撤,與身邊人拉開一段距離。

唯獨白璧與詹晴並肩而立,默默交流。

一時間天地寂靜,落針可聞。

雲上城那對年輕男女,心情越來越沉重。

年輕女子問道:“師兄,桓老真人護得住我們嗎?”

男子苦笑道:“興許老真人不願意殺我們,就已經仁至義儘了。”

女子花容失色。

男子無奈道:“桓雲終究不是自家人,現在我們能夠相信的人,就隻有許供奉了。”

片刻之後,兩人一起琢磨困境,試圖打破當下死局,可惜兩人還是沒能商議出一個所以然。

那位風塵仆仆趕來的龍門境供奉,他們兩人真正的護道人,飄落在兩人身側,神色凝重,緩緩說道:“不如將那白玉筆管交予我,我來引開所有人的注意力。”

男子毫不猶豫就交出那件方寸物,感激道:“有勞許供奉。”

老供奉將那白玉筆管小心翼翼收入袖中,一路而去。

年輕女子一臉訝異。

男子搖搖頭,示意她莫要說話。

年輕女子雖說不如她師兄沉穩縝密,一直被城主沈震澤教訓,但是她好歹知道此刻交出方寸物,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男子以心聲說道:“如果剛才不交出去,我們現在已經是兩具屍體了。半旬之後,如果我們和這位陶供奉,都能夠活到那一天,等著吧,方寸物就會物歸原主。”

女子慘然道:“等到水幕消失,然後再被拿走?”

男子笑道:“不然?”

女子梨花帶雨。

男子為她輕輕擦拭眼淚,動作輕柔,沒有說話。

不是不想說點什麼,而是無話可說。

後山那棵綠竹下,狄元封神色凝重,抬頭瞥了眼,根本沒找那黑袍老者麻煩的意圖,打算躲得越遠越好。

狄元封毫不猶豫就飛奔下山,繞過了那座宮觀。

陳平安滑下竹竿,路過宮觀建築的時候,發現黃師這邊毫無動靜,不知是作何想。

孫道人摘下大小兩隻包裹,放在腳邊。

沒敢丟了包裹就跑,擔心被人亂拳打死老師傅,到時候自己還要百口莫辯。他一個觀海境野修,真不夠看的。

孫道人隻能賭下一撥人見著了他,見好就收,隻拿錢財不拿命。

這會兒,就算他真是嬰兒山雷神宅的譜牒仙師,管用嗎?有屁用。

陳平安看到這一幕後,心想這位老道人總算聰明了一回。沒有丟了寶物撒腿跑路。

孫道人淚眼婆娑,可憐兮兮,望向那個站在牆頭之上的陳道友,然後揮揮手,“走吧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陳平安點點頭,“保重。”

隻是離去之前,丟了三張符籙過去,全部都是隱匿身形的馱碑符。

贈予殺伐符籙,意義不大了。

以心聲告訴孫道人此符用處過後,陳平安亦是飛奔下山。

孫道人接住符籙過後,再一抬頭,牆頭之上已經沒了那位陳道友的蹤跡,感慨萬分道:“患難見真心啊。”

陳平安隻希望孫道人舍了機緣寶物,能夠暫時保住一條小命。

在那之後,其實是有一線生機的。

藕花福地當年也是差不多境地,廝殺天昏地暗過後,那位臂聖程元山,一場架沒打,不但活到了最後,如果不是沒能按時登上城頭,不然還白白撈取一樁飛升到浩然天下的福緣。

至於最終能夠活下五人,還有天大的福緣臨頭,被什麼飛升境高人收為嫡傳和記名弟子,陳平安根本不相信。

修行路上,看似機緣一物,由於與法寶掛鉤,往往最誘人,最直觀,好像誰得機緣越大,誰就越是修道胚子。

可陳平安大致清楚,境界越高的得道之人,看待弟子的根骨,資質,性情,機緣,缺一不可。

一位遠古飛升境大修士的收取弟子,尤其是嫡傳,豈會隻看後人在他山中得寶多寡。

此次處處隱藏殺機,若說先前求寶爭機緣,好似修行路上人人野修,各有各的算盤,還算合情合理,所以陳平安無法確定此地風土,正與不正,那麼現在的格局,完全就是逼著所有人論心殺人,簡直就是身旁之人皆可死的處境,坐鎮此地的那個家夥,分明不是什麼善茬。極有可能是故意蠱惑人心,讓剩下四十多人,自相殘殺,那人好坐收漁翁之利。

又有孫道人寶塔鈴驟然破碎的鋪墊,陳平安甚至猜測此地幕後人,說不得就是一頭大妖,隻是礙於某些老舊規矩,無法隨心所欲行事,例如那一縷淩厲劍氣的存在,極有可能就是一種束縛和掣肘。

陳平安突然想起當年在落魄山台階上,與崔瀺的那場對話。

崔瀺無比篤定的天下大勢,當時陳平安便想要詢問大驪國師,為何不將此事告訴某些人,或是直接昭告天下。

隻不過當時陳平安沒有問出口,然後自己就有了答案。

說了沒人聽,聽了沒人信。

陳平安沒有離開孫道人這片建築太遠。

不過有了一番計較。

要不要立即以劍仙破開天幕?

這是一個極有可能會決定生死的抉擇。

因為陳平安對於這座遺址的認知,在裝神弄鬼的那一幕出現之後,將那位隱藏在重重幕後的本地“老天爺”,境界拔高了一層。當時自己能夠成功逃離鬼蜮穀,是毫無征兆行事,京觀城高承有些措手不及,但是此地那位,興許已經開始死死盯住他陳平安了。

所以有個折中的想法。

學那藕花福地的臂聖程元山,自己要一直躲到一旬後,到時候是福是禍,幕後人用心是好是壞,就都已經水落石出。

是否需要出劍,就很清爽了。

黃師從拐角處走出,奇怪道:“你就這麼在意孫道人的死活?如此擔心我一拳打死這個所謂的雷神宅仙師?”

陳平安笑道:“你猜?”

黃師扯了扯嘴角,“不如你我聯手退敵?”

陳平安問道:“就不怕我拖後腿?”

黃師心中愈發狐疑,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到底是什麼境界?精通符籙的龍門境修士,還是一位金丹地仙?”

陳平安反問道:“你呢?”

黃師坦誠笑道:“還算湊合的金身境武夫,還有大仇未報,所以死不得。”

陳平安說道:“那你就把我當做一位金丹修士看待,嗯,還算湊合的金丹地仙。”

黃師思量片刻,說道:“先撤出這座山頭,我們爭取不被合力圍殺,如何?這自然是最壞的局麵,不過當下你我處境,想得壞一些,沒有錯。”

陳平安問道:“為何不學那孫道長,直接交出寶物?”

黃師譏笑道:“怎的,要賭那些譜牒仙師個個生了一副菩薩心腸?還是希冀著山澤野修們,轉了心性,要舍生忘死當好人?”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似乎在考慮要不要與黃師精誠合作,共渡難關。

黃師催促道:“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我們兩個再耗下去,可就要多出一份凶險了。”

陳平安說道:“還是算了吧,怕你再偷偷給我上一拳,我這把老骨頭,經不起折騰。”

黃師搖搖頭,“你肯定比我先死。”

說完之後,黃師後退數步,身形消失在拐角處。

陳平安這才重新貼上一張馱碑符,尋了一處僻靜地方,穿上一件尋常青衫,三件法袍加上一件尋常青衫,略顯臃腫,隻不過入冬時分,山中更寒,穿得厚實一些,也算合理。陳平安將臉上那張老人麵皮更換為少年麵容,又以朱斂的猿猴拳架形意,身形一垮,微微彎腰,個子便又矮了些許,又將身上兩隻斜挎包裹摘下,埋在地底,至於背後那把劍仙,與養劍葫一並摘下放入方寸物當中。

到了這一刻,陳平安除了恨劍山的仿劍,將來必須購買兩把之外,便又想要多購置一件方寸物了。

接下來陳平安打算沿著山腳河水,繞回前山,然後尋一個機會,去山腳白玉拱橋那邊看看,不用著急趕路。

木秀出於林,與秀木歸林中。

是兩個道理。

陳平安既然曾經在書簡湖就能夠與顧璨說這個道理,那麼陳平安自己,自然隻會更加得心應手。

選擇與孫道人一起結伴遊曆,或是接下來所作所為,都是在這個道理上出力氣,下功夫。

崔東山曾經說過一番很有嚼頭的言語。

一線兩端的道理,都捋順掰碎了想明白了,好似雙方打完架之後,最終落在了中間,那才是一點“真知”。

不然道理就不是道理,一拿到肚子之外的人世間,就全是狗屁,嗚呼哀哉。

當年大隋那趟兩人結伴的遊曆途中,其實崔東山說了很多這樣的無心之語玩笑話,隻不過可能是崔東山言語之時,太過玩世不恭,吊兒郎當,陳平安就沒怎麼聽得進去。

事後想起。

原來是學生在教先生道理。

————

一位高大老者沿著那座小天地的邊境線,緩緩散步。

一次次被劍氣攪爛縹緲身形,一次次重新聚攏,一個不累,一個無所謂。

老者當然知道自己此局所設,妙在何處。

每一份興許連那些小家夥自己都捉摸不定的人心,在說死則死的緊要關頭,以及有望獲得仙人傳承的大機緣之下,大禍大福,兩兩相依,那麼人人的言行舉止,都會延伸出一種種意外和那可能性,合縱連橫,相互算計,敵友難分,隱忍蟄伏,奮起殺人,抱頭鼠竄,惻隱之心,豪傑性情……

光是先找到誰,先殺誰,怎麼殺,就都是一碟一碟滋味無窮的佐酒小菜。

如果不是這座小天地的規矩殘餘太多,其中一條,更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雷池,興許他早就煉化了整座山水,而不是一次次逼近那處青山綠水,一直束手束腳,一旦被他真正坐鎮小天地,估摸著也該修出一個天圓地方的道果了。

不過這麼多年的坎坎坷坷,顛沛流離,隻能揀選一些境界低微的螻蟻果腹,也不全是壞事,他借他人心思砥礪自己道心,一次次過後,受益匪淺,對於求真二字,越來越有心得。

這頓飽餐過後,就又得搬遷了。免得被那些北俱蘆洲鄰近宗門查出些蛛絲馬跡。

中土神洲去不得,高人太多,最北邊的皚皚洲是個不錯的選擇。

至於南邊的寶瓶洲,先前聽那些修士在外邊山頭的閒聊,除非繞路,不然就需要經過北嶽地界,那尊北嶽正神,一旦躋身了玉璞境,就相當於一位仙人境修士了。

會比較麻煩。

尤其對方還是山神出身,自己更難以完全隱藏蹤跡。

總不能去給大驪宋氏當個小小供奉吧,如果知道消息更早,寶瓶洲新五嶽山神尚未確定,去撈個山嶽正神當當,倒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老人大概是實在厭煩了那縷劍氣的糾纏不休,便退回白霧茫茫當中,盤腿而坐,身邊有一隻隻折紙仙鶴縈繞盤旋。

進入這座遺址的入口,繪有四幅天王神像壁畫的那座洞室,其實是彆處破碎山頭的遺物,被他煉山而成,堆砌在一起罷了,事實上,他所煉名山可不止這麼一座,所以下一次,彆處機緣現世,便是另外一副光景了。一旦有合適的螻蟻修士入山,偶然撞破,他便會故意設置一道低劣禁製,讓地仙修士提不起太大興趣,至多是彩雀府孫清、水龍宗白璧這般,或是那桓雲,不過是為人護道。不是老人吃不下一兩位在他腹中打滾的元嬰,實在是小心駛得萬年船。

所以那些牆上詩文字跡,皆是老人的手筆。

用來對付自以為是的聰明人。

後來那五十餘人,便是太笨,遠遠不如前三撥修士,他便乾脆撤了所有禁製,使了一個小手段,結果有人爭先,便人人爭先。

人心從來讓他不意外。

第一撥人進入仙家洞府,抬頭便見仙鶴盤旋,也是一招小小的妙手。

世間修道之人,一個個喜歡疑神疑鬼,他不折騰出點花樣來,要麼蠢到無法上鉤,要麼怕死到不敢咬餌。

說來可笑。

若是入山之人,一個個浩然正氣,誰也不殺誰,各拿各寶,他還真沒轍,至多就是關閉大門,讓那些修士一個個老死於此。

涼亭對弈的兩具屍骸,早年便是如此。

不是真殺不成人,而是得不償失。

一旦真身顯露,那縷殘留劍氣就不會客氣了,甚至可以循著痕跡,直接殺入茫茫白霧當中。

老者在蟄伏千年之久的漫長歲月裡,就吃過兩次大苦頭。

何況仗著境界,以力殺人,如稚童以木搗爛蟻窩,老者最初在異鄉故土,做得多了,最終撞見了那位道觀供奉之人,所以才會淪落至此。

山上諸多宮觀殿閣、天材地寶、仙家秘笈,對於老者而言,已經意義不大,更多還是準備未來等到自己的境界,在浩然天下任何一洲都足夠自保,才會開宗立派,到時候所有寶物機緣,便是自家宗門的底蘊所在。那些品相太差的,老人還真看不上眼,支離破碎之後,歸於天地,化為靈氣,亦無不可。

此地靈氣充沛,尤其是水運濃鬱,可不是一開始就有的大千氣象。

老者當下真正關注之人,不是那三位金丹地仙,是其他三人。

一個是運氣太好,所以運氣便不好了。

竟然莫名其妙就得了山巔道觀的三分機緣,一尊破碎的木胎神像,仙家秘煉而成的碧綠琉璃瓦,水運蘊藉的地麵青磚。

還有兩人,一個是他破天荒動了收徒念頭的,的的確確與山上道緣沾點邊,若是真成了師徒,徒弟境界突飛猛進,一日千裡,將來在外邊奔波勞碌,與師父裡應外合,會讓他更加省心省力。說不得元嬰也隨便吃,師父證道果,弟子拿那金丹與元嬰與寶物,皆大歡喜,一起在浩然天下登頂,說不得有朝一日,還可以衣錦還鄉,讓那幫眼高於頂的臭牛鼻子老道,大吃一驚。

一個則是最有意思的一個,所以就成了必須死的一個。

而且多半不用他動手。

到時候反正已經殺到了隻剩下五人,再多殺幾個,就是水到渠成,順理成章。

其實那些人若是能夠精誠合作,摒棄成見,選擇共同破局,再加上那一縷劍氣存在,他便要麻煩許多。

就隻能“挺著肚子”開始遠遊,慢慢等著那些家夥,一個個漸漸老死在這座肚裡洞天中,一身道行,化作靈氣,重歸小天地。

隻不過可能嗎?

絕無可能。

哪怕對方如此相親相愛,最終出現一位有望躋身玉璞境的元嬰。

真到了那種時刻,無非就是他付出一些代價,親自出手將其打殺。

天地接壤,大劫臨頭。

可不是他讓那三位紙片神祇隨口胡謅的玩笑話。

如果有誰能夠獲得那縷劍氣的認可,才是最大的麻煩。

天大的麻煩。

好在目前看來,並無這種天命所歸之人。

既然暫時閒來無事。

老人打開一本書頁薄如蟬翼的書籍,內容以細微近乎不可見的蠅頭小楷寫就,期間還夾雜著一頁頁修士畫像。

除此之外,便是一部章回體了。

每一章,便是一位修士在此地的經曆與生死,事無巨細,皆有詳細描繪,所有人在此地的言行,都有一字不差的確切記載,不過每個故事的篇幅,有長有短。

看似誰都是主角,但是誰都會死。

這便是老人無數年來,在偷偷摸摸煉製名山大川之外,最重要的修行之道。

白霧茫茫,山水境內,纖毫畢現。

這便是真正上乘的神人觀山河。

如今的聖人坐鎮小天地,可不是三教百家早年自己琢磨出來的門道,一樣是學來的。

高大老者最想要去拜訪的,不是什麼三教聖人,而是那座諸子百家當中的家修士,他們坐鎮的白紙福地。

肯定可以大道相互裨益,好一個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這座天下的讀書人,說話就是講究。

高大老者抬起頭,望向青山之巔的道觀方向,感慨良多。

遙想當年,他追隨那人一起修道,山中人少,唯有書多,藏書極豐,他也算遍覽群籍。

一次那人難得開口言語,詢問百~萬\小!說看得如何了。

他答道,看道家典籍,生中有死,有點冷。看佛家經文,苦中有樂,有點熱。看儒家經義,規規矩矩,有點煩。

那人便笑言,讀進去了些許,遠未讀出來,人在深山中,見山不見人,還不算好。

隻是不等他百~萬\小!說更多,便有了那場一劍遞出、劍氣如暴雨的驚天變故。

那一劍,真是至今想來,也會讓人覺得背脊生涼,肝膽欲裂。

那人臨終之前,為了破開天幕,將這座主人更換多次的小天地與自己,一同送出家鄉天下,其實已經無力約束自己更多,便隻能與自己約法三章。

歲月悠悠,所謂的約法三章,已經不再是什麼束縛,如今就隻剩下那一縷劍氣還在苦苦支撐。

隨著這座天下的修道之人,闖入此地,像那武夫黃師,行事一個比一個肆無忌憚,一次次打碎木像,事後他又縫縫補補,重新拚湊起來,對那人僅剩的些許敬畏之心,便隨之消磨殆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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