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就要去中土神洲了,不留下點爛攤子,柳赤誠都擔心顧璨不好好修道。
顧璨這種好胚子,唯有一次次身處絕境死地,才能極快成長起來。
根本不怕拔苗助長。
這就是白帝城那位師兄最喜歡的大道苗子。
柳赤誠突然眯起眼睛。
師兄好像這輩子偏偏最喜歡天大的麻煩?
眼前這個小姑娘?
更何況師兄的棋術,好像遇到了瓶頸,將破未破,此次自己準備帶著顧璨重返白帝城之際,偏偏就遇到了她,是不是?
柳赤誠爽朗大笑起來,轉頭望向一處,以心聲言語道:“由不得你了,正好,咱們三人,一起回去。”
顧璨不再隱蔽身形,同樣是以心聲回複道:“柳赤誠,我勸你彆這麼做,不然我到了白帝城,一旦學道有成,第一個殺你。”
沒有任何急躁情緒,四平字,比較投緣的那種。
她倒是不怨大哥李希聖,就是有些埋怨小師叔怎麼沒在身邊。
李寶瓶偷偷皺了皺鼻子。
算了算了,還能如何,明天再不喜歡小師叔好了。
顧璨沒有任何動作。
不是不想阻攔,而是毫無意義。
雙方境界太過懸殊。
顧璨心中大恨。
這個性情叵測的柳赤誠,將來必須得死在自己手上。
於是顧璨第一時間就與李寶瓶心聲言語,“李寶瓶,我是泥瓶巷顧璨,你彆衝動,先活下來。”
李寶瓶搖搖頭,“舍不得死,但也絕不苟活。”
然後她笑道:“還不許彆人好心犯個錯?何況又沒涉及大是大非。顧璨,我得謝你。你好好活著,記得告訴我小師叔,很想他啊。”
柳赤誠瞥了眼她的手中紙張,上邊的文字在流轉!
柳赤誠竟是眉頭緊皺,神色凝重起來。
若是與學宮書院有關,還是有些麻煩。
畢竟整個浩然天下都是讀書人的治學之地。
桃林那邊,一個儒衫男子原本見著李寶瓶搖晃桃符那一幕,還忍著笑。
難得見到小寶瓶這麼稚氣可愛了。
這會兒,他深呼吸一口氣,一步跨出,來到李寶瓶身邊,抬起頭望向那尊金身法相和那粉袍道人。
李寶瓶驚喜道:“哥?!”
李希聖點點頭,轉頭笑道:“你哥在生氣,不太想說話。”
李寶瓶哈哈笑道:“我哥也會生氣?”
李希聖微笑點頭。
柳赤誠直覺告訴他,大事不妙。
隻是那個年紀輕輕的儒衫讀書人,看著境界不高啊,也不像是施展了障眼法的關係,仙人境不可能,飛升境……柳赤誠腦子又沒病。
離開白帝城之後,千年以來,就吃過兩次大苦頭,一次是被大天師親手鎮壓,當然不需要那位祭出法印或是出劍了,隻是術法而已。
之所以龍虎山大天師會親自出手,無非是與白帝城表態,讓柳赤誠那位師兄不要插手。
第二次,是在那小破廟,莫名其妙挨了一劍,一把尋常木劍罷了,就輕而易舉破開了柳赤誠的護身法陣。
一瞬間。
坐實了柳赤誠心中直覺。
光陰長河停滯不前。
在自己小天地之外,又出現了一座更大的天地。
李寶瓶,魏本源,金身法相,山巔那邊的顧璨,連心念都已靜止不動。
除了對方故意放過的柳赤誠。
群動悠然一顧中,天高地平千萬裡。
柳赤誠苦不堪言。
看樣子,根本沒法打啊。
顯然是一個不可理喻的硬茬。
“修道之人,出門在外,還是要講一講敬畏天地、心存良知的。”
李希聖緩緩前行,說道:“好了,這是以讀書人身份說的話。”
柳赤誠笑道:“好的好的,咱們好好講道理,我這人,最聽得進去讀書人的道理了。”
李希聖說道:“接下來我就要以小寶瓶大哥的身份,與你講道理了。”
柳赤誠就要遠離此地,駕馭小天地與那座大天地相撞,借此逃遁。
至於境界什麼的,上五境修士的臉麵之類的,丟在了地上,撿不撿起來都無所謂的。
天地之間,驀然出現了一位中年道人的法相。
柳赤誠腿一軟,剛抬起屁股就坐回去。
仍是拚命壓抑那份差點當場崩碎的道心,搖搖晃晃站起身,打了個稽首,默不作聲。
李希聖問道:“賠禮有用,要這大道規矩何用?!”
高如山嶽的中年道人,抬起一臂,一掌拍下。
一巴掌將那柳赤誠和元嬰修士的法相一並砸入大地當中。
沒有任何術法神通,更無仙家法寶。
那法相道人就隻是一巴掌當頭拍下。
柳赤誠躺在大坑當中,心中隻有一個念頭,你們寶瓶洲的讀書人,能不能彆這樣了。
李希聖收起法相之後,來到大坑之中,俯瞰那個奄奄一息的粉袍道人,掐指一算,冷笑道:“回了白帝城,與你師兄說一句,我會找他去下棋的。”
柳赤誠萬念俱灰。
師兄曾經與他私底下笑言,棋術一道,能讓白帝城不再高掛懸旌“奉饒天下先”的人,崔瀺有機會,但是機會渺茫,那個人不在浩然天下,而在青冥天下白玉京。
是道老二和三掌教陸沉的大師兄。
道祖座下首徒,陸沉最早都是此人代師收徒。
那麼此人道法如何,可想而知。
柳赤誠再次掙紮起身,依舊沉默不語,隻是誠心誠意,畢恭畢敬,打了個規規矩矩的道家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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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李寶瓶“回過神”,大哥李希聖依舊站在身邊,那粉袍道人依舊坐在那尊金身法相的頭頂。
一切如舊。
柳赤誠看似麵帶微笑,實則汗流浹背。
光陰長河倒轉逆流!
關鍵是那個魏本源依舊獨自位於某一段光陰長河當中,依舊靜止不動。
“方才我與那位高人講過道理,沒事了。”
李希聖輕聲笑道:“我這次前來,就不要與魏爺爺說了,不然非要拉我下棋,當年咱們家鄉就那麼幾本棋譜,魏爺爺念叨棋理,翻來倒去,其實很煩人的。”
李寶瓶使勁點頭。
李希聖身形消散,重返北俱蘆洲那個偏於一隅的藩屬小國。
這種跨洲遠遊,如今境界還是不高,其實並不輕鬆。
所以需要速來速回。
李希聖突然笑道:“偷偷長大,都不與大哥打聲招呼的啊。”
李寶瓶咧嘴一笑。
李希聖笑著搖頭,一閃而逝。
魏本源也恢複如常。
然後柳赤誠就立即站起身,告辭離去,隻說與小姑娘開個玩笑。
至於屁股底下那位元嬰修士,也已經收起法相,跟在柳赤誠身邊一起禦風離開,柳赤誠與顧璨心聲言語了一句,我在清風城等你,不著急,你先敘舊。
顧璨忍住心中疑惑,禦風落在了茅屋那邊,開門見山說道:“李寶瓶,今天的事情,對不住了。論心論跡,我對錯各半。”
李寶瓶有些驚訝。
這樣的顧璨,怎麼會讓小師叔當年那麼傷心?
還是說顧璨在這麼短幾年內,就改變了很多?
李寶瓶想了想,與魏爺爺說是與這個同鄉人,去溪邊散個步。
魏本源一頭霧水,還是點頭道:“小心些。”
李寶瓶與顧璨行走在溪邊。
兩人小時候隻是打過照麵,都沒聊過天。
一個喜動,一個喜靜,在家鄉碰了麵,也隻是擦肩而過。
至多就是腳步匆匆的紅棉襖小姑娘,覺得那個小男孩的兩條小鼻涕,印象深刻。
小鼻涕蟲當年則覺得那個年紀比自己大一些的紅衣小姑娘,半點不像有錢人家的孩子,真是不曉得享福。
這麼兩個,幾乎算是小鎮最頑劣的兩個孩子,無非是出身不同,一個生在了福祿街,一個在泥瓶巷,
紅棉襖小姑娘,穿街過巷,呼嘯而過,那些大白鵝都追不上。
小鼻涕蟲則又有些不同,其實不願意動,大太陽底下趴在田壟那邊釣鱔魚,守著老槐樹,在樹底下彈弓打黃雀。
顧璨家裡有幾塊茶葉地,屁大孩子,背著個很合身的竹編小籮筐,小鼻涕蟲雙手摘茶葉,其實比那幫忙的那個人還要快。但是顧璨隻是天生擅長做這些,卻不喜歡做這些,將茶葉墊平了他送給自己的小籮筐底層,意思意思一下,就跑去蔭涼地方偷懶去了。
畢竟劉羨陽是他的唯一朋友,又如何?
依舊隻有泥瓶巷的小鼻涕蟲,才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親人了。
溪澗水淺,清澈見底。
兩人沉默許久。
李寶瓶說道:“多想想小師叔的不容易。”
顧璨說道:“想過。”
李寶瓶笑道:“不要誤會,關於你和書簡湖的事情,小師叔其實沒有多說什麼,小師叔一向不喜歡背後說人是非。”
顧璨笑了起來。
當然不會誤會。
何況說了又如何,顧璨打小就不喜歡吃苦,但是挨罵挨打,都比較擅長。
他顧璨內心深處,依舊是根本不在意彆人的任何看法。
連陳平安都不知道,顧璨比他更早去過福祿街和桃葉巷,聽劉羨陽說那邊有錢人多,錢袋子太滿,經常掉錢在地上。顧璨就去撿過錢,隻是錢一次沒撿著,連顧璨都磨光了耐心,氣得小鼻涕蟲在桃葉巷那邊,鬼鬼祟祟,一腳一棵桃樹,從頭到尾,一棵沒落下,全被顧璨收拾了一通。期間隻要遇到了行人,便立即佯裝蹲在樹底下看螞蟻。
顧璨如今回想起來,當年那些落了地的桃花桃葉桃枝,應該攏一攏藏好的。
李寶瓶繼續說道:“但是小師叔與你那麼熟,你但凡隻要有任何一點點出息,什麼事情做得好了,小師叔都不會吝嗇誇你幾句。第一次與小師叔遠遊路上,小師叔關於整個家鄉的話題,幾乎都繞著你和劉羨陽,可是小師叔從書簡湖回來之後,就沒怎麼聊你了。”
李寶瓶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一個人這裡最會說真話,小師叔什麼都沒說,但是什麼都說了。”
顧璨嗯了一聲。
李寶瓶說道:“聊完收工。”
顧璨也不拖泥帶水,告辭離去,突然停下身形,笑道:“李寶瓶,謝謝你。”
李寶瓶笑問道:“這會兒才想起說客氣話了?”
顧璨眼神明亮,搖頭道:“不是客氣話,因為你是第一個陪著他走出家鄉的人,當初如果沒有李寶瓶在他身邊,他後來可能就走不到顧璨身邊。”
李寶瓶笑了起來。
顧璨也笑了起來。
遙想當年,在那座牆壁上寫滿名字的小廟裡邊,劉羨陽站在梯子上,陳平安扶住梯子,顧璨朝劉羨陽丟去手中碎木炭,寫下了他們三人的名字。
位置極高。
顧璨最後說道:“李寶瓶,你應該會比我更早見到陳平安,到時候見了麵,你就告訴他,顧璨在白帝城,修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