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米粒豎起耳朵,等了會兒果真沒動靜了,都沒敢轉頭,歎了口氣,可憐兮兮望向陳靈均,壓低嗓音道:“景清,我在做夢呢,肯定是我在山門口那邊打盹睡迷糊了……”
陳平安之所以沒有繼續開口言語,是在按照那本丹書真跡上邊記載的山水規矩,到了落魄山後,就立即撚出了一炷山水香,作為禮敬“送聖”三山九侯先生。當陳平安默默點燃香火之後,青煙嫋嫋,卻沒有就此飄散天地間,而是化作一團青sè雲霧,凝而不散,化作一座袖珍山嶽,如同一座落魄山顯化而出的山市,隻不過宛如山市蜃樓一般的那座小小落魄山,唯有陳平安一人的青衫身形。
陳平安差不多跨越了半洲山河,等於是暫借一位飛升境大修士的神通,迅速趕到了落魄山,當下還能逗留一炷香功夫,之後重返渡船,再繼續趕路北歸返鄉。當下陳平安,當然是真身至此,不過卻是被一道玄之又玄的三山符籙拖拽而來。
依舊是青衣小童模樣的陳靈均張大嘴巴,呆呆望向黑衣小姑娘身後的老爺,然後陳靈均覺得到底是小米粒做夢,還是自己做夢,其實兩說呢,就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力道大了些,耳光震天響,打得自己一個翻轉,屁股離開了石凳不說,還差點一個踉蹌倒地。陳平安一步跨出,先伸手扶住陳靈均的肩膀,再一腳踹在他屁股上,讓這個揚言“如今北嶽地界,落魄山除外,誰是我一拳之敵”的大爺落座原位。
黑衣小姑娘揉了揉眼睛,蹦跳起身,都沒敢也沒舍得伸手輕輕一戳好人山主,怕是那做夢,然後她雙臂環胸,緊緊皺起疏淡的兩條眉毛,一點一點挪步,一邊圍繞著那個個兒高高的好人山主行走,小姑娘一邊哭得稀裡嘩啦,一邊眼眸又帶著笑意,小心翼翼問道:“景清,是不是咱倆合力,天下更無敵,真讓光yīn長河倒流嘞,不對哩,好人山主以前可年輕,今兒瞅著個兒高了,年紀大了,是不是咱們腦袋後邊沒長眼睛,不小心走岔路了……”
陳平安彎腰按住小米粒的腦袋,笑道:“不是做夢,我是真回了,不過一炷香後,還要返回寶瓶洲中部稍稍偏南的一處無名山頭,但是至多至多一個月,就可以和裴錢他們一起回家了。這不著急來看你們,就用上了一張新學符籙。”
周米粒一把抱住陳平安,哭喊道:“你帶我一起啊,一起去一起回。”
陳平安有些無奈,揉了揉小姑娘的小腦袋,始終彎著腰,抬起頭,揮揮手打招呼,笑道:“大家都辛苦了。”
大管家朱斂,掌律長命,北嶽山君魏檗,都察覺到那份山水異樣氣象,聯袂趕來竹樓這邊一探究竟。
朱斂笑道:“公子更有男人味了,浩然天下的仙子女俠們,有眼福了。”
一襲雪白長袍的長命施了個萬福,嫣然笑道:“長命見過主人。”
魏檗感慨萬分,打趣道:“可算把你盼回來了,看來是小米粒功莫大焉。”
陳平安都沒辦法挪步,小米粒就跟當年在啞巴湖那邊差不多,打定主意賴上了。
陳靈均終於回過神,立即一臉鼻涕一臉眼淚的,扯開嗓子喊了聲老爺,跑向陳平安,結果給陳平安伸手按住腦袋,輕輕一擰,一巴掌拍回凳子,笑罵道:“好個走江,出息大了。”
陳靈均立即有些心虛,咳嗽幾聲,有些羨慕小米粒,用手指敲了敲石桌,一本正經道:“右護法大人,不像話了啊,我家老爺不是說了,一炷香功夫就要神仙遠遊,趕緊的,讓我家老爺跟他們仨談正事,哎呦喂,瞧瞧,這不是北嶽山君魏大人嘛,是魏兄大駕光臨啊,有失遠迎,都沒個酒水待客,失敬失敬了啊,唉,誰讓暖樹這丫頭不在山上呢,我與魏兄又是不用講究虛禮的情分……”
魏檗微笑點頭。
陳靈均嗬嗬一笑,瞧把你能耐的,一個不比碗口大多少的北嶽山君,在咱家落魄山,你一樣是客人,曉不得知不道?以後那啥披雲山那啥夜遊宴,求大爺去都不稀罕。
老爺一回家,陳靈均腰杆子立馬就鐵骨錚錚了,見誰都不怵。
小米粒終於舍得鬆開手,蹦蹦跳跳,圍著陳平安,一遍遍喊著好人山主。
哈,好人山主這趟回家,沒有背個大籮筐唉,那也就沒有一個陌生的小姑娘站在籮筐裡邊哩。
陳靈均立即站起身,用袖子使勁擦了擦石凳,還低頭彎腰嗬氣吹灰塵,笑臉燦爛道:“老爺,這裡這裡,這兒坐……”
周米粒也沒落座,跑去拿起了綠竹杖和金sè小扁擔,站在好人山主一旁,陪著景清一起當門神。剛好三個空位,讓給老廚子、長命姐姐和魏山君。
一襲青衫長褂,頭彆玉簪,身材修長,腰懸朱紅酒壺,落在外人眼中,不是玉樹臨風是什麼,落在自家人眼中,就更是神采飛揚了。
陳靈均和小米粒各自掏出一把瓜子,小米粒是好人山主這邊一半,其餘三人均攤剩餘的瓜子,青衣小童是先給了老爺,再分給老廚子和掌律長命,在魏檗那邊就沒了,陳靈均還故意抖了抖袖子,空落落的,歉意道:“真是對不住魏兄了。”
魏檗繼續微笑,暫且忍他一忍。
陳平安笑道:“渡船還在寶瓶洲中部偏南的一個山頭懸停,除了我,船上還有在雲窟福地湊巧遇上的裴錢,陪我一起回來的供奉周肥,以及我從劍氣長城帶回的九位劍仙胚子,孩子們年紀都不大,估計以後都先安置在拜劍台那邊練劍修行,你們如果誰有想要收弟子的,自己挑去。嗯,周肥以後就是咱們落魄山的首席供奉了,不過一個月後霽sè峰祖師堂議事的時候,你們儘量讓此事稍微曲折一些,好事多磨嘛。”
“我離開劍氣長城之後,是先到造化窟和桐葉洲,之所以沒立即趕回落魄山,還來得晚,錯過了很多事情,其中原因比較複雜,下次回山,我會與你們細聊此事。在桐葉洲來的路上,也有些不小的風波,比如薑尚真為了擔任首席供奉,在大泉王朝蜃景城那邊,差點與我和崔東山一起問劍裴旻,不用猜了,就是那個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所以說薑尚真為了這個‘板上釘釘’的首席二字,差點就真板上釘釘了。這都不給他個首席,說不過去。天底下沒有這麼送錢、還要送命的山上供奉。這件事,我事先跟你們通氣,就當是我這個山主一言堂了。”
陳平安語速極快,神sè輕鬆。
終於不用使用心聲言語或是聚音成線了。
朱斂與魏檗相視一笑。薑尚真這樣的供奉,天底下獨一份,上哪找去?確實得好好珍惜。至於一言堂不一言堂的,山主說了算。
掌律長命笑眯起一雙眼眸,能夠重新見到隱官大人,她確實心情極好。
陳平安轉頭望向老廚子,“朱斂,所有當下在外不忙正事的,都召回落魄山,暫定一月之後的霽sè峰議事,最好都在。至於具體的日子,你和魏山君挑個黃道吉日。”
朱斂笑著點頭,“公子返山,就是最大的事。什麼忙不忙的,公子不在家,咱們都是瞎忙,其實誰心裡都沒個著落。”
陳平安忍住笑,伸出大拇指,嘴上卻說道:“狐國搬遷一事,做得不厚道了。”
朱斂立即點頭道:“公子不在山上,咱們一個個的,做起事情來難免下手沒個輕重,江湖道義講得少了,公子這一回家,就可以正本清源了。”
陳平安視線偏移,望向愈發豐神玉朗的山君,“勞煩山君飛劍傳信彩雀府米裕,再讓咱們這位米大劍仙在披雲山這邊,先從北嶽山水譜牒上邊抹掉‘餘米’這個名字,投靠落魄山,咱們落魄山馬上要提升為宗字頭,所以需要一位劍仙坐鎮宗門。除了落魄山要提升為宗門,我還打算在桐葉洲北部地帶,選址下宗,我個人建議曹晴朗擔任下宗宗主,你們如有異議,當然可以再議,這件大事,我不會一言決之。”
陳平安瞥了眼那團從濃轉淡的香火青煙“山市”,起身歉意道:“我得立即趕回去了,一個月後見。”
結果發現三人都有些神sè玩味。
陳平安笑著給出答案:“彆猜了,半吊子的玉璞境劍修,止境武夫氣盛境。麵對那位壓境仙人的劍術裴旻,隻有些許招架之力。”
陳靈均抹了一把辛酸淚,惋惜道:“低了,比預期低了。不像話太不像話,老爺教我好生失望,不比以前那麼英明神武了……”
陳平安瞥了眼青衣小童。
陳靈均立即止住話頭,歎了口氣,垂頭喪氣道:“老爺要罵就罵吧,我曉得自己在北俱蘆洲那趟走江,對不住老爺。”
陳平安卻伸手按住陳靈均的腦袋,笑道:“你那趟走江,我聽崔東山和裴錢都詳細說過,做得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就不多誇你什麼了,省得翹尾巴,比咱們魏山君的披雲山還高。”
陳靈均猛然抬頭,嬉皮笑臉道:“老爺不是怕我跑路,先拿話誆我留在山上吧?”
陳平安麵朝竹樓,深深看了一眼二樓,背對懸崖,後退幾步,然後輕輕抱拳,無聲道彆,腳尖一點,身形後掠,墜入一片過路過客的崖外白雲中,整個人倏忽間凝為一粒芥子,金光一閃,縮地山河,轉瞬間便消逝不見。
朱斂緩緩站起身,一隻手掌抵住石桌,會心笑道:“恍若隔世,美夢成真。”
魏檗說道:“先宗門,再下宗,你們接下來又有的忙了。”
長命笑道:“按照山主的脾氣,掙了錢,總是要花出去的。”
陳平安一離開,青衣小童立即轉身,彎腰,伸出雙手,將桌上一堆瓜子,迅速往魏檗那邊一個“搬山”,抬頭諂媚笑道:“魏大山君,招待不周,嗑瓜子啊,我家老爺餘了好多。”
魏檗笑道:“這不好吧,我哪敢啊,畢竟是外人。”
陳靈均痛心疾首道:“誰昧良心將魏山君當外人?哪個,真是反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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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三炷香功夫過後,陳平安就走過了“心中觀想”之三山,距離渡船不遠處的一座小山頭,最後點香禮敬。最北邊的家鄉落魄山,作為兩山橋梁的中間一座,而先前第一炷香,率先禮敬之山,是陳平安第一次獨自出門南下遠遊期間,路過的小山頭。如果陳平安不想返回渡船,無需重新與裴錢、薑尚真碰頭,依次往北點香即可,就可以直接留在了落魄山。
此刻從小山頭禦風重返雲舟的船頭,陳平安一個踉蹌,止住身形,趕緊一手扶額,一手貼住腹部,兩處傷口,全他娘的拜劍術裴旻所賜。
裴錢立即看了眼薑尚真,後者笑著搖頭,示意無妨,你師父扛得住。
這艘從新建老龍城仙家渡口動身的雲舟渡船,在獲得一封大驪王朝禮部頒布的山上關牒後,一路往北,期間並無任何停留,直到此地,當下懸停在中嶽以南的一處地界,此地距離中嶽的儲君之山並不遙遠,所以距離位於寶瓶洲中部的彩衣、梳水相鄰兩國,也不算太遠。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閉目養神片刻,睜開眼睛,對裴錢說道:“等你躋身了止境,師父就傳授你這道三山符。”
當時在姚府那邊,崔東山裝模作樣,隻差沒有沐浴更衣,卻還真就焚香淨手了,畢恭畢敬“請出”了那本李希聖送給先生的《丹書真跡》。
最後陳平安與崔東山請教了書上一道符籙,位於倒數第三頁,名為三山符,修士心中起念,隨意記起曾經走過的三座山頭,以觀想之術,造就出三座山市,修士就可以極快遠遊。此符最大的特點,是持符者的體魄,必須熬得住光yīn長河的衝洗,體魄不夠堅韌,就會消磨魂魄,折損陽壽,一旦境界不夠,強行遠遊,就會血肉消融,形銷骨立,淪為一處山市中的孤魂野鬼,而且又因為是被拘押在光yīn長河的某處渡口當中,神仙都難救。
除非有那文廟聖賢願意消耗自身功德、修為,又有跡可循,比如知曉三山準確地點,或是靠著祖師堂一盞長命燈,才能將其殘餘魂魄從光yīn長河當中打撈起來。
所以李希聖在此符一旁空白處,有詳細的朱筆批注,若非九境武夫、上五境劍修,絕不可輕用此符。止境武夫,仙人劍修,宜用此符三次,裨益體魄神魂,利大於弊多矣。三次最佳,不宜過多,不宜跨洲,此後持符遠遊,空耗命理氣數而已,若是濫用此符,每逢近山多災殃。
此符除了運轉符籙的門檻極高之外,對於符籙材質反而要求不高,唯一的“回禮送聖”,就是務必將三山走遍,燒香禮敬三山九侯先生。一本《丹書真跡》,越到後麵,李希聖的批注越多,科儀精妙,山水忌諱,都講解得十分透徹、清晰。崔東山當時在姚府張貼完三符後,有意無意提了兩嘴,丹書真跡的書頁本身,就是極好的符紙。
結果挨了先生一頓訓斥,崔東山便退而求其次,說先生可以煉字。所煉文字,當然是讀書人李希聖的那些親筆批注。崔東山嘩啦啦翻書頁之時,一眼瞥過,一千兩百多個字,足夠支撐起一座供奉一千兩百神位的羅天大醮了。陳平安對此不置可否,此事成與不成,將來先問過李希聖再說。
如果煉字一千兩百個,是為落魄山憑空多出一座護山大陣,陳平安沒什麼好猶豫的。但是陳平安有個想法,希望以後的太平山重建,能夠擁有這麼一座山水陣法,這裡邊涉及到道統的香火傳承。太平山老天君,女冠黃庭,李希聖,而陳平安隻是做了件類似牽線搭橋的事情。所以陳平安必須先問過李希聖。
裴錢眼睛一亮,點頭道:“那我抓緊,爭取快些,不讓師父久等。”
陳平安欲言又止,算了,沒法多聊。
一般的純粹武夫,想要從山巔境破境躋身止境,是什麼抓緊就有用的事情嗎?就像陳平安自己,在劍氣長城那邊逛蕩了多少年,都始終不覺得自己這輩子還能躋身十境了?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從早早躋身九境,直到離開劍氣長城,在桐葉洲腳踏實地了,才靠著承載真名,僥幸躋身十境,期間相隔了太多年。這也是陳平安在武道某一境上停滯最久的一次。
最早在雲笈峰那邊的時候,崔東山私底下與先生陳平安有過一場閒聊。
“先生,大師姐自創拳招了,而且極有氣勢,名氣更大。”
“好事啊。”
“三招,皚皚洲雷公廟那邊
悟出一招,以八境問拳九境柳歲餘,氣魄極大,寶瓶洲陪都附近的戰場第二招,殺力極大,一拳打殺個元嬰兵修,與曹慈問拳過後,又悟一招,拳理極高,這些都是山上公認的,尤其是與大師姐並肩作戰過的那撥金甲洲上五境、地仙修士,如今一個個替大師姐打抱不平,說曹慈也就是學拳早,歲數大,占了天大的便宜,不然咱們那位鄭姑娘問拳曹慈,得換個人連贏四場才對……”
“好的……”
外人很難想象,“鄭錢”作為某人的開山大弟子,但其實陳平安這個當師父的,就沒正兒八經教過裴錢真正的拳法。
真正一板一眼、好好指點弟子的拳招、拳樁、拳理,好像從來沒有過,一次都無。
薑尚真輕聲說道:“總共才三次機會,實在太難得了,山主這次還是稍稍急了。不管如何,剩餘兩次,以後最好拿來逃命。”
陳平安搖頭笑道:“你不是純粹武夫,不曉得這裡邊的真正玄妙。等我人身小天地的山川穩固之後,再來用此符,才是暴殄天物,收益就小了。不過剩餘兩次,確實是要珍惜再珍惜。”
這道三山符,崔東山當然學了,陳平安還傳給了薑尚真,既是仙人境又是劍修的薑尚真就現學現用,在青虎宮裡邊,當即畫了三張金符,跑了一趟太平山、照屏峰和天闕峰,神清氣爽,說天底下竟然還有如此“溫補神魂”的符籙,真真怪事,妙不可言。在天闕峰那邊,衣錦還鄉歸故裡的陸老神仙,見著了“昔年好友”的陳公子和薑老宗主,熱淚盈眶,發自肺腑,陸雍感慨不已,說能活著,還能重逢,那這天底下以後就沒啥過不去的坎了。
天闕峰青虎宮可算半個遺址,隻剩下個空架子,值錢家當都給搬空了,好在陸雍那趟逃難寶瓶洲,因禍得福,什麼都掙著了,山上的名望,實打實的神仙錢,文廟那邊記錄在冊的一筆功德,與大驪鐵騎的香火情,可以說,也就是陸老神仙回家遲了,不然大泉王朝的那場桃葉之盟,到底誰當那山上君主,還真不好說。
陸雍當時一聽說陳公子需要一爐坐忘丹,幫忙送給蒲山雲草堂的葉芸芸,老神仙立即拍胸脯保證說屁大事情,其實一封信送到青虎宮就可以了,等他翻翻黃曆,回頭挑個日子,立即開爐煉丹,清境山獨有的山水靈氣,還是有些的。薑尚真當時翹著二郎腿,喝著茶水,說陸老哥彆忘了是一爐啊。陸老神仙眼睛一眨,立即埋怨道,啥?就一爐坐忘丹?那多不得勁,好事成雙,不煉個兩爐,筋骨都伸展不開。既然那黃衣芸是陳公子和薑宗主的朋友,那就是咱青虎宮的頭等座上賓了,回頭兩爐丹,我親自給黃衣芸送去,絕不讓她多跑一趟,蒲山要花錢買?開什麼玩笑,真不把我陸雍當成是陳公子和薑宗主的朋友啊!
期間陳平安拿出那方早就備好的印章,送給老神仙作為謝禮。
陸雍雙手接過印章後,一手掌心托印章,一手雙指輕輕擰轉,感歎不已,“禮太重,情意更重。”
然後轉頭與陳平安埋怨道:“陳公子,下次再來天闕峰,彆這樣了,禮物好是好,可如此一來,就真像是做客一般,陳公子分明是回自家山頭啊。”
裴錢坐在一旁,聽得一愣一愣的,陸老神仙確實會聊天,一如當年,風采依舊。
到最後,陸雍才好像後知後覺,望向那個發髻紮成丸子頭的年輕女子,依稀可見她當年小時候的幾分眉眼。
陸老神仙記得很清楚,當年陳平安身邊跟著個黑炭小姑娘,那會兒陸雍就覺得十分古怪,隔斷山上山下的天闕峰護山大陣,是一座雲海,登高之時,身陷其中,除非是陸雍這般的元嬰,不然哪怕是金丹客,都要如墜雲霧,看不清任何景sè,可那個黑炭小姑娘就一直拿著根行山杖,拾階而上的時候,咄咄咄敲擊台階,不斷四處張望,要麼就是偷偷打量陸雍,而每當陸雍轉頭或是剛要轉頭,小姑娘就立即隨之轉頭,那會兒陸雍就篤定古靈精怪的小丫頭,是一棵修道的好苗子。
問題還不止這個,陸雍越看她,越覺得麵熟,隻是又不敢相信真是那個傳說中的女子宗師,鄭錢,名字都是個錢字,但畢竟姓氏不同。所以陸雍不敢認,何況一個三十來歲的九境武夫?一個在中土神洲連續問拳曹慈四場的女子大宗師?陸雍真不敢信。可惜當年在寶瓶洲,無論是老龍城還是中部陪都,陸雍都無需趕赴戰場廝殺搏命,隻需在戰場後方潛心煉丹即可,所以隻是遙遙瞥見過一眼禦風趕赴戰場的鄭錢背影,當時就覺得一張側臉,有幾分眼熟。
陳平安笑道:“陸老哥,實不相瞞,我這個弟子,每次出門在外,都會用鄭錢這個化名。”
陸雍趕忙起身,竟是鄭重其事地打了個道門稽首,“眼拙了,是貧道眼拙了,見過鄭……裴大宗師。”
裴錢隻好起身抱拳還禮,“陸老神仙客氣了。”
薑尚真當時看著道破天機後滿臉笑意的年輕山主,在那一刻,陳平安就像個書香門第裡的長輩,一場科舉落幕後,在與某個久彆重逢的官場好友,忍得住笑聲忍不住話語,於是來了那麼一句,“家中晚輩頑劣不堪,才考中榜眼,前途一般不成材啊”……
而這些事情。
陳平安這個當師父的也好,薑尚真這個外人也罷,現在與裴錢說不說,其實都無所謂,裴錢肯定聽得懂,隻是都不如她將來自己想明白。
因為落魄山和下宗,接下來就該輪到一大撥孩子的成長、以及某些年輕人的迅猛崛起了。
離開天闕峰之前,薑尚真單獨拉上那個惴惴不安的陸老神仙,閒聊了幾句,其中一句“桐葉洲有個陸雍,等於讓浩然天下修士的心目中,多出了一座屹立不倒的宗門”,薑尚真看似一句客氣話,說得那位差點就死在異鄉的老元嬰,竟然一下子就淚水直流,好像曾經年少時喝了一大口烈酒。
按照約定,雲舟渡船緩緩去往寶瓶洲東南方向,薑尚真交給陳平安一枚渡船大陣樞紐印符,先前薑尚真正是靠這個,才能極快趕到蜃景城,隻不過此舉,比較吃錢,需要消耗大筆穀雨錢,陳平安就沒打算收下,薑尚真就隨手丟出渡船,給陳平安一抓馭在手中,再讓薑尚真和裴錢護著渡船和所有孩子,陳平安頭戴鬥笠,背劍身後,腰係養劍葫,深呼吸一口氣,單獨禦風去往彩衣國。
故地重遊。
第一次充滿了yīn煞氣息,宛如一處人煙罕至的鬼蜮之地,第二次變得山清水秀,再無半點煞氣,如今這次,山水靈氣好像稀薄了許多,所幸熟悉的老宅依舊在,還是有兩座石獅子鎮守大門,依舊懸掛了春聯,張貼了兩幅彩繪門神。
在這個夕陽西下的黃昏裡,陳平安扶了扶鬥笠,抬起手,停了許久,才輕輕敲門。
開門之人,不是那個熟悉的老嬤嬤,是楊晃,身邊跟著妻子。
陳平安抬手按下鬥笠。
楊晃剛要說話,給妻子立即攥住袖子,楊晃便沒有開口言語。
陳平安很快摘下鬥笠,笑道:“楊大哥,嫂夫人,很久不見。”
進了屋子,陳平安自然而然關上門,轉過身後,輕聲道:“這些年出了趟遠門,很遠,剛回。”
楊晃歎了口氣,點頭道:“難怪。”
鬼魅之身的妻子鶯鶯,一腳重重踩在開口還不如閉嘴的丈夫腳背上。
鶯鶯笑道:“我去拿酒,你們先喝著,再幫你們燒幾個佐酒菜。”
陳平安笑道:“如果不介意,我來燒菜好了,廚藝還可以的。”
楊晃大笑道:“哪有這樣的道理,信不過你嫂子的廚藝?”
鶯鶯又是悄悄一腳,這一次還用腳尖重重一擰。楊晃就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
一個外鄉人,一個倀鬼一個女鬼,主客三位,一起到了灶房那邊,陳平安熟門熟路,開始生火,熟悉的小板凳,熟悉的吹火竹筒。鶯鶯去拿了幾壺存了一年又一年的自釀酒水,楊晃不好自己先喝上,閒著沒事,就站在灶房門口那邊,挨了妻子兩腳過後,就不知道如何開口了。
陳平安坐在小板凳上,手持吹火筒,轉頭問道:“楊大哥,老嬤嬤什麼時候走的?”
楊晃說道:“好些年了,不過還好,除了惦念你怎麼總也不來,沒什麼牽掛。走之前,還叮囑我和鶯鶯,不要忘記年年釀酒,怕你哪天來了,喝不夠。”
陳平安說道:“那我回去的時候,多帶些酒水。”
楊晃猶豫了一下,“彆多想,都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