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寧在書院教棋一日, 也靜心了一日。
用來平複突如其來的孩子帶來的複雜心情。
隻是她離開書院的時候,竟然聽說書院的山長正在尋她。
湯千尋她?
應寧有些訝異,不過還是轉身去了山長的院子。
湯千也剛剛聽到消息從空空無人的棋院急急忙忙趕回來。
和第一麵見時這位山長的儒雅和沉穩不同,現在的湯千臉上都是焦急和怒氣。額頭上都是汗, 發髻也亂了, 她看見應寧就長長一輯, 渾濁的眼裡布滿血絲和淚水。
應寧連忙扶住她:“山長這是做什麼?”
“不知二小姐得到消息沒有?”
應寧疑惑:“我今日都在棋院,未曾聽聞什麼特彆的消息。”
湯千沾了沾淚水, 聲音哀嘁嘁的, 還有不可置信和失望:“合安府……合安府新修的堤壩,大橋,全毀了!”
“全毀了?”應寧皺眉重複,話落時甚至有些不可置信。
“怎麼可能?這可是兩年前戶部才新撥款修的, 都還沒修完……”
說到後麵,她從這個石破驚天的消息裡麵回過神來, 不再說了, 顯然是意識到了什麼。
湯千聞言淚水也止不住了,這樣的事情誰能想到呢?
合安府簡直要翻了天了, 竟然巨貪至此, 敷衍至此!
三年前,合安府的堤壩和村莊被連天的大雨和洪水衝破, 府內一片汪洋,百姓流離失所,哀鴻遍野。
當時沿河的州, 府,縣官員因防汛失責,甚至貪汙防汛銀錢, 該殺的殺,流放的流放,基本全部換了一批。
朝廷更是撥款百萬兩白銀,征調數萬萬徭役重修堤壩,重築合安府,這是重修的第三年,堤壩工程甚至還沒修完,竟然就發生了這樣可笑的事情。
窺一斑而知全豹,應寧甚至不敢想那些白銀都去了哪裡,又有多少被拿出來做了表麵工作。
原來知道合安府的官員因為胡亂加稅,苛待徭役被起義軍殺時,她覺得她們死得其所。
現在看來,她還是對這些人的底線抱了太高的期望。
這群人簡直罪該萬死!
應寧咬牙:“這件事是怎麼暴露出來的?”
說到這個,湯千臉色變了一下,然後低聲道:“四皇女率領的先鋒軍一路追擊反賊到了堤壩旁,激戰正酣時,其中一個反賊力大無窮,碎了堤壩一塊巨石,加上四周人馬來往,地麵漸漸裂開了縫隙。結果露出來的裡子是空的,填充的也是一些……有連人帶馬陷進裂縫裡的。”
她顯然不忍心講了,最後總結道。
“堤壩表麵空空,眾人嘩然,反賊大笑揚長而去。”
應寧沉默。
這會兒是天下的笑柄了。
但是很明顯,反賊也是故意的。
她們顯然知道堤壩的問題,故意引誘四皇女,讓她們發現,嘩然,這個行為像是一巴掌直接打在了一眾人臉上。
尤其是皇室和朝廷的臉上!
比之前的應文雪的事情更可笑。
天下官員竟然貪腐至此,朝廷完全被蒙在鼓裡,尤不可知,最後還是反賊揭露出來的。
湯千道:“這件事八百裡裡加急奏報到了京城,原本消息是想捂下來的,但是反賊大肆宣揚,兵士嘩然,一兩日之間,附近州府都是沸沸揚揚了。”
也就是應寧心亂著,深居簡出沒有收到消息。
“甚至……甚至有其他當地學子質疑當地州府興修的水利,城牆等。”
“是不是也同合安府一般,隻是個空殼。”
應寧的心微微一沉。
這是官府已經在百姓之間,讀書人之間失去信任了。
而這兩種人,恰恰是朝廷最需要籠絡住她們的信任的人。
因為民心所向,是朝政穩定的根基,讀書人的口誅筆伐,是時事褒貶頌揚的輿論走勢。
雖然原本這信任原本就很薄弱,但是現在更是岌岌可危,若是哪裡再出了事情,當地民眾揭竿而起的幾率大大增加。
畢竟興修的水利,城牆等若不能保護百姓,還要百姓出徭役,逼得百姓生命完全無法保障,無食果腹,無家可歸,造反是必定的歸路。
應寧握緊拳頭:“四皇女是怎樣處理的?”
雖然隻是一個先鋒軍,但是四皇女的身份既是天然的劣勢,也是天然的優勢。
她若處理得當,也許可以力挽狂瀾,若是處理不當,皇室和朝廷的威信還要狠狠打個折扣。
湯千抿唇,四皇女安撫了軍隊,又聽從伴讀江夏諫言,特意調人來核實沿岸所有堤壩情況,然後去抓合安府上上下下的官員。
隻是……
應寧皺眉問:“隻是什麼?”
湯千沉聲道:“知府畏罪自殺,其餘各地小縣有的自殺,有的咬死不知,有的攀咬的也是一些小官小吏。”
可是這麼大一筆銀子,這麼大的工程,怎麼可能隻有幾個小嘍囉伸手呢?
應寧點點頭:“我知道了。”
湯千欲言又止的歎息一聲,她明顯是想和應寧說點什麼的,但是現在冷靜下來想起她的身份,又覺得,說什麼都不合適,甚至,找應寧過來告知她這個消息,現在看來似乎也是錯的,衝動的。
因為應寧做不了什麼,也不能做什麼。
她苦笑一聲:“二小姐,是老婦多事了。”
隻是那樣讓人震驚又失望的關頭,她下意識想要宣泄和傾訴的對象,是應寧,想要為那些災民,百姓叫一聲屈的對象,也是應寧。
甚至,心底渴望著應寧做點什麼。
應寧搖搖頭:“這件事情多謝山長告我。”
她暫時做不了什麼,但是先現在無論外界如何,雲詔府首先一定是要穩定下來的。
畢竟一來這裡同合安府離得這樣近,很容易受到影響,二來雲詔府本來就亂,是這些年才慢慢穩定下來,但是這樣的時候,難免有人人心浮動,趁亂生事。
必須在輿論在雲詔府喧囂到來之前,給出一份解決辦法。
隻是不知道這件事情,姐姐世女應文雪是怎樣和各地府縣商量應對的。
應寧其實不太放心,她想要回去一趟。
況且現在沈知鶴有了身孕,明昭城雖然暖和,但是發生了昨日的事情,還有今日知曉事情,他也可能都不適宜留在這裡了。
雲安城至少安全,而且人手多,服侍周到。
她辭彆山長湯千,匆匆回了家。
小九守在前院,她卻沒有停留,一路徑直回了內宅。
剛跨進門,就看見靠坐在窗邊,正拿著繡棚,臉色蒼白的沈知鶴。
她目光頓了一下,然後在外間脫了外袍,然後在銀絲碳支起的火籠子旁烘了一下。
沈知鶴顯然是誤解了,很快被沉書攙扶著出來,然後垂眸看向應寧:“妻主。”
應寧淡淡頷首:“進屋去吧,我烤一下,不然帶了寒氣給你。”
沈知鶴勉強一笑,明明是同以前差不多的話語,但他還是感受到了差彆。
現在應寧的話語雖然還是關心,但是多了一份疏離客氣。
甚至,她不曾多問一句他的身體。
他不敢倔著,隻能回去,等了一會兒,就見應寧進屋來了,然後在一旁的繡榻上坐了下來,離他的床邊不遠不近。
沈知鶴心口一澀。
應寧卻已經飲了一杯熱茶,然後開口:“我要回去雲安城一趟,你有了身孕,也不適合留在這裡了,你看著收拾收拾,我先快馬回去一趟,然後折身回來我送你們一起回去。”
她說著看了沈知鶴的小腹一眼,眉眼柔和了一點:“我問過大夫了,她說兩天以後啟程沒有問題,明昭到雲安城路也平坦,隻是你記得將馬車鋪的更軟一些。”
話落,她最後說了一句:“你先好好休息。”
然後起身就要離開。
沈知鶴下意識要去抓她的衣袖,卻隻抓住了一片空。
應寧出去以後尋來仲守吩咐道:“我們要趕回雲安城一趟,你去安排人將宅子防的更嚴密一些。務必保護好主夫他們。”
仲守點頭,她是知道沈知鶴懷孕了的。
應寧又道:“找人暗暗盯著小九。”
仲守皺眉:“他是有什麼問題嗎?”
不過她想起昨日應寧毫不猶豫寵幸小九的架勢,也覺得有些奇怪。
她從小跟在應寧身邊,可從來沒見過應寧如此急色,即使是為了遂主夫的意,這也不是應寧的處事風格。
“難道我們之前的調查有誤?”她們之前還調查過小九的來曆,並沒有什麼問題的。
應寧想起小九,也搖頭,隻叮囑:“看好他,彆讓他接近沈知鶴,其餘的隨他。”
暫時看不出他的目的,但應寧察覺到不妥以後也不想將他放在沈知鶴身邊,不然幾個沈知鶴也不夠他玩的。
仲守應下。
當夜就備了一匹快馬,喂足草料,第二日天還未亮。應寧就從小九臨時待的屋子起身,自己換了一身騎裝,然後穿上厚厚的大氅。
冬日騎馬,可不是一個什麼好活計。
小九想來幫忙,應寧沒讓,他反而率先問:“小姐,親王府那邊生了什麼事兒嗎?要急急忙忙趕回去?”
應寧正在束袖,以免灌了風,聞言轉頭看他,神情淡淡的:“你是寵侍,可不是我院子裡的主夫,此事輪不到你過問。”
“王爹爹的巴掌你還記得吧。”
小九暗暗咬牙。
昨夜翻雲覆雨,哪想到下了床就翻臉無情。
天下女子果然是一般黑!
但臉上到底是安分下來了。
*
應寧出門時正屋的沈知鶴還在睡,他原本是強撐著想要來送應寧的,但是夜裡用的安胎藥裡有安眠的成分,加上身體負荷,一直睡得沉沉。
應寧叮囑了一下他身邊的兩個侍人就帶著仲守快馬走了。
明昭城的冬日早上起來還是十分寒涼,一路出了城往雲安城的方向去,城外山林多,氣溫更是驟降。
風像細細的刀子割在臉上,生疼生疼的,應寧習慣了城內的溫暖,倒是一時忘記了,隻好扒拉出厚厚的帽子將頭臉全部罩住,才暖和起來。
她扶了扶帽子,這會兒同仲守說笑:“彆人看見指不定怎麼笑。”
畢竟這帽子十分厚實,原是前兩年出去遊曆在北方出行用來擋風雪的。
雲詔這邊雖然冷,但也不及北方,所以是不流行的。
仲守倒是慶幸還記得把這帽子給扒拉出來,她也將自己厚厚實實的裹了,然後笑道:“現在這不是應了小姐你說的那句話,要溫度不要風度。”
應寧就笑,她們出門確實打扮不俗,一身騎裝大氅可以說是奪目璀璨,這帽子一帶,身上的十分不俗也變成俗了。
兩個人說笑一陣,再騎上馬,醜是醜了點,確實是不冷了。
隻是再往前走了一陣,剛剛跑熱,兩個人又不得不停了下來。
因為前方的道路被堵住了。
一個車馬商隊將路堵的嚴嚴實實,因為中間的一匹馬馱著貨摔在了路上。
這一摔,馬基本活不成了,躺在地上,將死未死的發出哀鳴,車上的拉的貨物也是撒的四周都是。
車隊的人一部分正在收撿貨物,減小損失,一部分人則在商量如何處理那匹馬。
聽見後麵傳來的馬蹄聲,一群人謹慎防備的回頭看,甚至有身形那個壯碩的女人站起身迎了出來。
不過等看清應寧的穿戴,她們的防備倒是放下不少,甚至還有點客氣。
這回是人群中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錦袍狐裘的年輕女人出來說話。
遠遠的看她穿衣打扮和周身氣勢,還有其他人不經意投過來的目光,這人應當是這個商隊的負責人。
她迎上來先是客氣溫和的見了禮:“某是遊商於南方,見過小姐,不知小姐怎麼稱呼?”
應寧下馬回禮:“應寧。”
這時她才看清這位裹得嚴實的於小姐。
這位於小姐可謂是個美人,相貌十分明媚英氣,尤其是一雙眼尾上揚的丹鳳眼,更是生機洋溢,顧盼生輝,仿佛時時含了笑意。
於南方笑著稱了一聲應小姐,然後就苦笑著給應寧道歉她們堵了路的事,然後十分客氣的請應寧她們略休息一會兒,她們儘快清出道來避讓開給應寧她們先過。
甚至還呈上一件賠禮。
可謂是行事處處妥帖周到。
應寧的目光卻落在她的臉上,有一瞬間的恍惚:“你姓於?”
於南方微微詫異,然後笑:“是,於某祖籍京城,後來家道中落,去了合安府,後來家中就一直做遊商生意,四處奔走。”
應寧回過神,揉了揉眉心:“抱歉,你長得像我一個故人,我許久未見這位故人,看見你,才一時有些恍惚,不是故意打探你的來曆。”
出門在外,交淺言深,有時候刨根問底追究彆人來曆,並不是非常禮貌的一件事。
於南方倒是大方,聞言她下意識摸了摸臉,然後笑道:“真有這麼像嗎?那可真是有緣!”
她一笑起來,眼尾微揚,更是十分漂亮明媚。
應寧深深看她一眼:“確實很像。”
身側的仲守看著那張臉,也是點頭,不僅一雙丹鳳眼相似,更像的是笑起來的神似。
於南方似乎很開心:“那希望你們與故人早日重逢。”
應寧淡笑著看她:“承你吉言,但願。”
記憶裡的故人也是英姿勃發,笑容熱烈明朗。
隻是如今不知生死,不知蹤跡。
敘話完,麵對於南方遞過來的賠禮,應寧推了回去:“這就不用了。”
畢竟這樣的意外是個商隊都不想碰到。
應寧簡單的看了一下她們的貨物,多是茶葉,皮毛,藥材等,走的應該是南北倒賣的生意。
那匹馬摔落出來在地上的,應寧就看到了好多盒茶餅和藥材,
藥材不知處理後還能不能要,那茶餅摔在土裡,四分五裂肯定是要不成了。在加上一匹馬,這個商隊這次的損失並不小。
於南方卻又遞了回來,笑道:“商隊出了這樣的事,耽擱了應小姐的行程,我本就十分愧疚難安了,應小姐再不收下賠禮,於某心裡更是過意不去。”
“更何況今日同道本就有緣,現在我這相貌也與應小姐有緣,緣分至此,不如就就當交個朋友。”
話到此處,倒是不好推拒了,應寧隻好收下。
又寒暄了兩句,知道她們也是往雲安城去的,去往雲安城是為了收一部分貨物運到京城,也是為了將一些京城時興的玩意往雲安城賣。
應寧便問:“這兩年生意如何?”
於南方苦笑:“前十年我母輩行走時,也還尚可,最近幾年雲詔的茶葉千金難求,我們走到雲詔這邊,生意興隆起來,隻是世道沒好幾年,這兩年天災人禍,外麵世道亂的厲害,也沒什麼賺頭了。”
應寧看車隊一眼,隻能安慰:“會慢慢好起來的。”
這邊說著,那邊終於清出一條道來,兩個人互道一句後會有期,應寧帶著仲守翻身上馬離開了。
離得遠了,仲守才回頭看去:“小姐,她真像。”
應寧看著遠方天際,笑道:“再像那也不是他,更何況兩人一個女子,一個男子。”
仲守便遺憾的歎了口氣。
應寧收拾收拾心情:“我們快走吧。”
兩個人快馬一路不停歇,到雲安城的時候晌午才過去一會兒
對她們的突然回來,姐夫阮朔嚇了一跳:“這是出了什麼事?這麼冷的天,騎著馬就回來了?”
“沒出什麼事,隻是回來有事見見姐姐。”應寧道
阮朔鬆了口氣,一巴掌拍在她肩上:“既然不是緊要的事,坐著馬車慢慢回來不好?凍壞了你娘親,父親,你姐姐他們不擔心啊!”
應寧摸著鼻子笑著討饒:“姐夫,我錯了。”
她總不能說擔心姐姐應文雪的處事能力,急急忙忙出昏招吧。
阮朔見她真不是明昭城那邊出了事兒,放下心來,他忙招呼著人服侍應寧她們換了衣裳,又盯著人泡了個澡,最後一人灌了一碗濃濃的薑湯。
應寧被折騰的直冒熱氣,終於見到了趕回來的應文雪。
比起上一次見,應文雪的臉削瘦了一些,但是氣色挺好,臉上的神情十分舒暢。
不過聽說應寧匆匆趕回來,她還是很關心的,主動來了應寧的院子尋她:“阿寧,你尋我什麼事兒?”
應寧摸摸鼻子笑:“我聽山長說了一件事兒,心裡擔憂姐姐,就趕回來了。”
應文雪見她隻穿了常規的冬至衣裙,連忙把放在一邊的手爐子遞過去:“先抱好你的手爐,好好捂著再說,不著急。”
那是青葉剛剛燒起來送過來的,不過應寧現在正嫌熱,就擱在一邊了。
應寧有點無奈,心裡又有點暖融融的,隻好接過手爐子抱著,就見應文雪滿意的笑了一下,然後道:“現在可以接著說了。”
應寧便接著說:“山長同我說了合安府的事兒,合安府新修建的堤壩,橋梁全毀了,聽說百姓鬨得厲害。姐姐收到消息了吧。”
應文雪點點頭:“你也聽說了啊。”
雖然她極力克製,但應寧愣是從她現在的表情和語氣看出了高興和舒暢,她預想中的煩憂是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