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內一瞬寂靜非常。
仙草跟皇帝都沒有說話,卻急壞了雪茶。
雪茶忖度著,大膽開口說道:“皇上,她這、這吹的還行啊,隻比皇上您吹的略差那麼一點兒。”雪茶十分上道,馬屁緊隨而起,試圖緩和禦書房內有些詭異的氛圍。
孰料趙踞連看也沒看他一眼,隻是望著仙草說道:“聽說,你想出宮?”
仙草一驚,雖然早猜到雪茶有可能壞事,但皇帝未免太單刀直入了。
她捏著那支竹笛,按照先前預想的倉促一笑:“奴婢、奴婢……”
可是不等她把自己演練過多次的演技在皇帝麵前展示,趙踞已經拋出了一個答案:“朕可以許你出宮。”
這下子莫說是仙草,連雪茶都吃了一驚:“皇上!”
仙草的雙眼瞪大,脫口問道:“皇上可是當真?”
趙踞一愣。
她的雙眸之中的驚訝跟喜悅交織著一湧而出,太過明顯了,看得他略略窒息。
仙草自己立即察覺了,她忙又低下頭:“奴婢,一時太意外了,請皇上恕罪。不過皇上是九五至尊,說話當然是一言九鼎的,是奴婢無知,不該多問。”
這簡直像是堵住了他後悔的退路。
趙踞心頭的窒息感更重。
但是……
他如今是帝王,有自己操心不儘的天下大事,有要全心全力跟其博弈的滿朝權臣,哪裡能在這些兒女小情上進退狐疑。
至於過去的……也許就如雪茶所說,該撂開手了。
他貪戀的不過是鹿仙草身上那一點讓他覺著眼熟的影子罷了,但到底有什麼意思,守著一個連贗品都算不上的東西,反而弄的自己意亂情迷,患得患失。
何況這鹿仙草看著實在怪異之極,不似之前的愚笨,卻透著一股他也說不出的狡黠,每每讓他清明的心神都為之紊亂。
其實當初,若是鹿仙草沒有選擇殉主,那麼趙踞隻怕會替她動手。
但就是那一場死而複生,才緩了他要殺人的心。
從紫麟宮到冷宮,從冷宮到寶琳宮,直到現在,陰差陽錯的種種,對這本來極厭憎的人,那股濃烈的殺心早就在不知不覺中淡去了。
反而滋生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倒不如早早地打發了,乾淨利落,免得多事。
然而被她方才驚喜交加的眼神一對,竟讓他不能立刻回答。
就在這時,外頭小太監道:“蔡太師到!”
***
蔡勉大步走進禦書房,才轉身就看見地上跪著的一個小宮女打扮的匆匆起身往旁邊退下。
掃過那張略有些嬰兒肥的臉,蔡勉覺著有些許眼熟。
隻不過如今並不是在意一個宮女的時候,蔡勉上前行禮,不等趙踞開口,便說道:“聽說皇上要小顏國舅護送徐慈,是不是太張揚了?這種罪奴,居然要勞動皇親國戚?”
那邊兒正要退下的仙草聽見這句,驀地止步。
書桌之後,趙踞微微一笑,道:“太師來的如此著急,原來是為了此事?這個也是如璋跟朕求的,他年少卻頗有才乾,朕也想讓他多曆練曆練。”
蔡勉哼道:“不過是少年之人不知天高地厚罷了,小國舅胡鬨,皇上該攔著才是,怎也容他胡鬨?”
趙踞仍是笑吟吟的:“倒也不是胡鬨,如璋年紀雖不大,行事頗有章法,還是值得信賴的。”
蔡勉眉頭深鎖:“就算皇上要讓小國舅曆練,卻也不是在這上頭,許他彆的差事就是了。”
趙踞道:“彆的大事暫時還不能交給他做,隻先在這些小事上曆練曆練罷了。”
“皇上,”蔡勉的不悅之色溢於言表:“皇上越來越不把老臣放在眼裡了,之前在金鑾殿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麵讓老臣顏麵掃地,卻好像區區一個罪臣徐慈比老臣還重要,如今更把老臣的話推三阻四不當回事,皇上雖能耐,到底也彆太過了頭!”
趙踞正是心情複雜的時候,突然蔡勉又衝了來一頓亂噴,竟讓他有些無法忍受。
正在苦苦按捺,蔡勉又道:“另外老臣還要向皇上稟告一件事,有禦史彈劾蘇子瞻在去江南道辦差的時候狎妓,所以老臣覺著他不配為大學士,已經命吏部即刻革他的職了。”
趙踞聽到這裡再也無法容忍:“太師!蘇子瞻乃是朕的老師,太師就這樣隨意罷免不經過朕的同意,是否太過兒戲?”
趙踞如何不懂蔡勉的用意,無非是之前他派了蘇子瞻跟顏如璋去江南辦徐慈的案子,先前蘇子瞻又在朝堂上跟蔡勉對立,所以蔡太師記恨在心伺機報複而已。
蔡勉道:“臣為宰相,當然有義務罷黜不稱職的官員為君分憂,何況臣也知道,蘇子瞻向得皇上信任,皇上一定舍不得罷黜,所以隻得先斬後奏了。”
趙踞氣不打一處來,手蠢蠢欲動,正要一巴掌拍在桌上,突然聽旁邊有人用半低不低的聲音說道:“太師辦事果然雷厲風行,怪不得先帝常常稱道。”
趙踞一怔。
蔡勉也詫異地回頭,卻見先前退下的那宮女站在一名門口太監的身旁,正在跟他竊竊“私”語似的。
但是這“私語”的也太大聲了,連雪茶都聽的一清二楚,簡直像是旁若無人。
那太監滿麵懵懂,仙草又嘖嘖說道:“隻是太師怎麼這樣凶悍不講理,他是太師,蘇學士是少傅,都是皇上的老師,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嘛,唉,先帝要是看到他這樣對皇上,不知道會是什麼感想。”
蔡勉起初還在發怔,聽到這句勃然而怒,喝道:“你、你說什麼?”
那太監原本就是無辜給仙草拉著的,還不知發生何事,突然間太師發怒,當下戰戰兢兢跪在地上磕頭:“太師饒命,皇上饒命……”
仙草立刻指著他叫道:“你好大膽子,你居然把太師排在皇上之前!你是不是覺著太師比皇上還要威重尊貴?”
這給無辜抓了莊丁的小太監是見蔡勉發怒,本能地先向他求饒,突然見仙草指著自己,忙道:“不不不,不是的……”哆哆嗦嗦,幾乎暈厥。
蔡勉忍無可忍:“你這賤婢好大的膽子,皇上麵前,敢放肆胡說!”
仙草回頭,裝模作樣地跪地道:“太師饒命,奴婢隻不過是指出了這奴才的僭越,說了兩句實話,太師就受不了說奴婢放肆了,那方才太師在皇上跟前耀武揚威的又是怎麼樣?方才這奴才都先拜太師後拜皇上了……唉,先皇帝陛下在天有靈,不知如何感傷呢。”
蔡勉恨不得一把掐死她,可聽她口口聲聲提到先帝,忙回頭看向趙踞:“皇上,臣……”
趙踞麵上的惱意早就消散無蹤,此刻淡淡道:“太師不必在意。”
蔡勉道:“老臣不過是忠心之故,說話急了些,隻是這賤婢……”蔡勉還沒說完,心頭一動,忙回頭仔細看向仙草,恍然大悟地叫道:“你……是你!”
蔡丞相當然不傻,雖然先前仙草的聲音略做了改變,他還是聽了出來,就是那天給皇帝解圍的宮女。
雖然那天蔡勉迫於顏麵而退,但後來越想越不是那麼回事,隻不過那小宮女是自行出聲的,絕不是小皇帝指使,若說是那宮女自作主張,卻是不太可能,畢竟沒那麼膽大包天的奴才。
蔡勉又疑又怒,忽地看了出來:“你是不是當初跟著徐太妃的那個、那個……”
仙草恭敬道:“奴婢姓鹿。”
“哦,就是你,那個小鹿姑姑嘛,”蔡勉冷笑了聲:“聽說你尋死卻沒有死成,如今卻又在這裡上躥下跳,挑撥離間,你是仗著皇上年幼不會處置你嗎?”
仙草認真說道:“回太師,皇上正當少年,所謂潛龍騰淵,乳虎嘯穀,將來不可限量的。且難得皇上英明神武之外又有仁心,已經許肯奴婢出宮啦。”
蔡勉吃了一驚:“什麼?”
趙踞騎虎難下,何況蔡勉好像來意不善,他便淡淡說道:“不錯,朕方才已經答應了她。”
蔡勉皺皺眉:“皇上,仁善之心雖然是好事,但是太過慈柔可就是婦人之仁了。”
他深看仙草一眼,想到她方才說的那些話,眼中殺機頓生。
當下蔡勉走前一步,對趙踞道:“皇上,臣有一個法子。可以讓天意抉擇是否放她出宮。”
趙踞本正牽念此事,見蔡勉這般說,不由好奇,忙問是什麼法子。
仙草在旁邊聽著,心中卻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蔡勉道:“容臣借皇上紙筆一用。”
趙踞不知他想做什麼,便示意雪茶奉了筆墨,蔡勉取了兩張紙,提筆蘸墨,在兩張紙上分彆寫了一個字。
趙踞在旁眼睜睜看著,看他寫第一個字的時候還皺眉忖度,等蔡勉寫完第二個字,趙踞驀地明白過來,他猛然摁住了蔡勉的手腕:“太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