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泰起腳步一頓。
他自然不是因為對仙草一見鐘情而向皇帝提出想要,不過是要試探皇帝的心意罷了。
如果是普通的什麼宮女女官,皇帝隻怕眉頭也不皺一下就給了。
但是那時候……皇帝的表情很是詭異,反應也更令人擔憂。
隻不過仙草居然猜到了這個原因,倒是讓禹泰起又一次的意外了。
但他隻是略微一停,便又昂首往前。
身後響起了腳步聲,是仙草追了幾步。
她盯著禹泰起的背影,有點想笑:“原來我還什麼都沒做,在將軍的眼中就已經是紅顏禍水一般的人物了,但將軍這樣明見萬裡,難道不知道我是一心想出宮的?誰願意留在這裡,被人猜忌,被人詆毀?”
“你想出宮,去哪裡?”
顏如璋的聲音又在耳畔響起。
“去哪裡都好,隻要不在宮內。”仙草咬牙。
“不在宮內……”禹泰起背對著她,緩聲說道:“你並沒有經曆過戰事,不知道戰事是什麼慘烈的情形,我先前跟你說後宮如戰場,但不管如何生死無常,也不過是幾個女人之間的事,可真正的戰場上不同,你如果跟我一樣親眼目睹過的百姓們走投無路流離失所,如我一樣看見過成千上萬的士兵們死在眼前,你就會明白我的意思。其實在宮內……不至於太難過。”
仙草睜大雙眼:這些話,聞所未聞。
禹泰起渾厚的聲音在宮牆之間響起,有種奇特的說服人心的驚魄動魂之意。
他長長地籲了口氣:“先帝雖是明君,但一味求和,京城的達官貴人們因為邊境無戰事、太平盛世而喜氣洋洋,殊不知底下不知有多少無辜的性命悄無聲息地化成了塵土。可當今的皇帝不同,他有誌向有抱負肯擔當,你大概不知道,在皇上還是雍王的時候,他已經命人傳了一封親筆信給我。”
仙草震驚:“親筆信?”
京官不能私自結交外臣,而皇子們更是嚴禁跟外臣私相授受,若有違背,便視同謀逆。
趙踞……居然曾經做過這種事?
但對禹泰起而言,卻是畢生難忘。
當時太子趙彤氣勢正盛,禹泰起在京內的眼線們早就將太子的喜好探聽的很明白。
太子外強中乾,性情暴虐而又天生的怯懦無主見,圍繞在他身邊的都是些喜好誇誇其談的文人名士,這些人提起風花雪月能倚馬千言,提起治國安天下的計策動輒之乎者也滔滔不絕,但如果論起真才實乾,卻沒有一個擔得起。
而且這些人最討厭的一件事就是打仗,立下軍功的將士對他們而言,都是一幫粗莽無知不登大雅之堂的“野人”似的。
在這種氛圍下長大的趙彤,可想而知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君王。
正當夏州給西朝人步步緊逼之際,那時候禹泰起還隻是區區的副將,處處給壓製著,大戰在即,自己人卻還在互相猜忌,互相詆毀。
如仙草方才所說。
就在禹泰起心灰意懶、甚至打定主意一戰殉國的時候,他接到了雍王趙踞的一封親筆信。
信很簡單,隻是寫了半闕詞:
事無兩樣人心彆。問渠儂:神州畢竟,幾番離合?
汗血鹽車無人顧,千裡空收駿骨。正目斷,關河路絕。
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
看試手,補天裂。
當時禹泰起看著這半闕詞,不知為何,熱血湧動,毛發儘聳。
——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他到死都不會忘記這句。
禹泰起不知道這位皇子是怎麼留意到自己的,並且冒險在決戰前夕生死交關的時候、送來這樣的一封信。
但是從雍王這義勇決絕的舉止、以及這信中詩詞的氣勢上,禹泰起發覺,原來朝堂跟皇室並非他想象一樣昏聵無光,這寫來辛詞的少年,興許就是那靡靡永夜中的一點光。
仙草竟不知道此事。
“是了,還有一件事,”禹泰起說罷,終於緩緩回頭:“當初我說在皇上麵前為你求情,是因為欠了你們太妃娘娘一點人情,你可知道是什麼?”
仙草微微搖頭。
禹泰起道:“因為在我最危難之時,救了我的,除了那封信,還有徐太妃。”
直到禹泰起走了之後,仙草還沒想通:自己什麼時候救過禹泰起?
她頂多知道這位將軍的威名,知道他是個能征善戰保家衛國的,但如果論起交情,那可是真的從頭到尾都沒有半分。
難道禹泰起搞錯了?
一念至此,仙草竟有些心虛:還是希望他搞錯了。
隻盼他彆在弄清楚之後,跟自己討賬就是了。
****
方太妃跟羅紅藥江水悠三人聯手,竟把後宮的各種事情料理的甚是妥帖。
這讓顏太後大為歡悅。
又因羅紅藥身子弱,在眾人回稟了之後,顏太後便叫她先會寶琳宮歇息。
剩下江水悠跟方太妃相陪。方太妃小聲問太後道:“娘娘,那件事,皇上可答應了?”
顏太後道:“皇上還沒有最終決定,不過也快了。我聽如璋說皇上已經有了安排。”
“這就好,”方太妃微微一笑,“其實太後的擔憂自然也是我們的憂慮,畢竟這宮內的烏鴉,百年裡也不曾傷過人,偏是皇上登基後……”
顏太後眉頭深鎖:“彆的倒也罷了,最要緊的是千萬彆再讓鹿仙草接近皇上了。皇上雖然是真龍天子百邪不侵,但也要忌諱些,就連羅昭儀那裡……唉,倒要找個機會,把這鹿仙草從羅昭儀那邊兒調走才好。”
方太妃笑道:“但是宮內的人都知道,羅昭儀對待鹿仙草好的什麼似的,甚至……”
“甚至什麼?”
“甚至有傳言說,那寶琳宮內真正的主子是鹿仙草呢。”
“什麼?!”太後有些惱怒。
方太妃忙道:“這也不過是他們亂傳的罷了。太後息怒,未必是真。”
江水悠陪笑說道:“眼見新年要到了,太後何必為這些事不開心呢,何況羅昭儀才是當事之人,她自個兒都沒有說話,自然就沒有這回事了。”
大家都知道羅紅藥性子柔弱,就算給欺負了隻怕也沒有話說,太後越發不悅。
正在這時,外間太監走到門口,跟一名宮女低低說了幾句,那宮女進內,悄悄地對太後道:“皇上去了梅園。”
太後道:“這幾日聽說皇上為朝政之事煩心的很,難得他想消遣消遣,讓他去吧。”
那宮女小聲道:“聽說皇上……還傳了鹿仙草。”
太後驚愕地站起來:“你說什麼?”
梅園內的白梅紅梅迎雪盛放,才步入月門,就嗅到一股鬱鬱馥馥的香氣撲鼻而來,令人醉倒其中。
皇帝徜徉在千姿百態的梅林之中,一直走到了當日徐憫寫字的那棵梅樹下。
如今在他麵前的這片地上,雪色潔白無瑕,但他卻明明能從這雪地上看出那三個栩栩如生的篆文字。
抬手折了一支梅花在手上,皇帝俯身,輕輕地寫了起來。
如今他早已非昔日隻會看著徐憫的字體發呆驚歎的無知少年,這一筆字也頗見功力,不多會兒,就寫了個帶角的鹿,篆文的字最是象形,就好像雪地上有一頭鹿正蹦跳著竄起似的。
而身後也恰到好處地有人輕聲道:“奴婢參見皇上。”
有那麼一瞬間,趙踞恍惚聽著竟像是徐憫的聲音。
他並沒有回頭,隻道:“你過來。”
仙草邁步上前,聽見積雪在自己腳下咯吱咯吱的響聲,原本是她最喜歡聽的聲音,現在卻無心欣賞。
每次皇帝召見,她都要打起十萬分的精神應對,因為她永遠也想象不出皇帝又會出什麼難題。
就在她走到趙踞身後的時候,皇帝慢慢地回身。
今日他穿著一件黑色的狐裘大衣,卻越發先的麵如冷玉,一雙眸子恍若寒星。
皇帝生得本來就好,隻是現在不是那種惹人憐的唇紅齒白的小少年了,他可以溫情款款,也可以冷若冰霜,可以把人捧到天上,也可以一句便取人性命。
這金尊玉貴的俊美少年燁然地立在梅花樹下,真是清新脫俗,美不勝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