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木田獨步未曾想過,他能這麼快又一次見到宮野治子,還是在自己辦公桌旁見到她。
橫濱的清晨天氣是一如既往的晴朗,層次分明的雲層點綴在這片湛藍的每一處角落,尋不出任何規律。
鑒於附近並沒有特意栽種的綠化帶,嘰嘰喳喳的鳥雀尋不著最佳可以棲息的地點,便隨意落在附近任何可以落腳的地方。更有零星幾隻麻雀扒拉著老舊的紅色建築物,在凹凸不平的外牆上停留,注視著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群。
國木田獨步抬起手腕,注視著腕表,心中默數時間。待電梯抵達辦公室所在的四樓後,不疾不徐的腳步聲在走廊上回蕩,最終停滯在掛有武裝偵探社幾個大字牌子的門口。等待分針秒針重合的瞬間,猛然拉開大門。
“早上──”
一如既往的清晨問候話語還沒來得及說完,男人毫無征兆地熄了聲。
他先是沉默半晌,反覆將掛在鼻梁上的眼鏡取下戴上,嚴謹的確認自己並非眼花後,這才來到自己座位旁,與坐在輪椅上麵露不安的年輕女人對視。
“宮野小姐為什麼會在這裡?”
出現在這裡的,是換了一身黑色衣裙的宮野治子。
不同於曾經見麵的打扮,原本在一身白色連衣裙襯托下的她,猶如沾染了清晨朝露的白色花束,顯得安靜恬淡的同時,又隱約透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脆弱。然而如今這身修身黑色長裙,卻將一切淡雅氣息遮掩,毫不吝嗇展露著她的魅力,又收斂了那些令人想要將她嗬護的氣質。
“抱歉,給偵探社添麻煩了。”太宰治目光閃躲,視線不經意間落在通往社長室的走廊處,他迅速道著歉,艱難嘗試調動輪椅方向,想要趁著其餘人沒有來到的時間離去,“我這就離開。”
“不,並不是說讓你離開。”國木田獨步察覺到了對方的意圖,緊緊握住輪椅背後的把手,阻止了太宰治的動作,語氣夾帶了些許逼問的意味,“隻是想知道宮野小姐出現在這的原因。”
再次做女裝打扮的青年低下頭去,注視著自己被黑絲襪覆蓋的雙腿,不情不願囁嚅著嘴。
“不想在家裡待著……”
當然這隻是其中一部分原因。
“如果有什麼是我能幫上忙的話,我會儘可能去做。”很快,他像是下定決心,扭過頭去與隔了一層鏡片的國木田對視,“偵探社最近被政府委托的工作,我這裡可以提供一些信息,隻不過不能說太多。”
即便是麵對自己頗有好感的女性,國木田獨步還是選擇了堅守偵探社社員的職責,將個人感情拋在一旁,語氣嚴肅道:“這跟你之前說的話不一樣。”
昨天他們見麵時,宮野治子還叫他不要追問下去,今天早上卻主動出現在偵探社,本就是一種不尋常的信號。
他必須搞清楚對方的意圖。
麵對男人的質問,太宰治臉色一紅,頗為不自在地拽了拽鬢角處垂落的棕黑色卷發,遮掩住自己不尋常的表情,小聲嘀咕著,“因為突然發現,原本以為還小的孩子,不知不覺間已經成長成可以獨當一麵的大人了。”
已經可以為了從惡龍手中保護媽媽而努力了。
國木田獨步動作一僵,像是在懷疑自己耳朵是否出了問題,不然為什麼會聽到這種與她完全不搭調的詞彙。
“孩子?”
他已經了解過對方的年齡,今年不過才二十歲,不該是擁有孩子的年紀。
那她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然而太宰治並沒有解釋的打算,他嘴角噙著一抹淺淡的笑,兀自說著隻有自己可以理解的話,“如果是武裝偵探社的話,一定是十分可靠的同伴。”
國木田獨步的表情愈發迷惑。
與此同時,特意提前來到偵探社的西格瑪自過道處出現,表情甚是無奈。身後還跟著向來行事作風嚴肅,日常板著一張臉的福澤諭吉。
他很快來到太宰治身邊,站到輪椅身後,語氣頗為抱怨道:“明明從一開始就是我在照顧您。”
“抱歉嘛。”
“社長同意了。”
太宰治正了正神色,就連坐姿也端正幾分,不再用與自家孩子相處時的態度。
他神情緊張無比,目光與被號稱為銀狼的劍客對視,“福澤先生願意收留我嗎?您應該知道,過去的我是什麼樣的人吧。”
他再怎麼說也曾是港口黑手黨的乾部,哪怕最後已經無法為森先生帶來利益,淒慘無比的離開,過往種種罪行累積起來,也足以成為這個社會的敵人。
武裝偵探社雖說身處灰色地帶,本質卻隸屬正義一方,真的有可能接納如此肮臟的他嗎?
福澤諭吉隻是沉默凝視了青年幾秒,並沒有任何過多表示,以社長的身份表示接納,“這也是夏目老師的意思,況且你原本也該屬於這裡。”
終於安下心來的太宰治微微俯身,腿腳並不方便的他,隻能在輪椅上以這種方式表達自己的尊敬與謝意。
“真的十分感謝,我會努力工作的。”
身穿和服的銀發中年男人依舊注視著對方,視線隱晦落在太宰治比起正常人而言稍加纖細的雙腿上,補充一句,“不用太勉強。”
“嗯。”
等到福澤渝吉回到社長室,偌大辦公室內隻剩下年紀相仿的三人。西格瑪長舒一口氣,似乎很不習慣對方做這種打扮,俯下身去悄悄在女裝打扮的青年耳側低語著。
“太宰先生,既然已經離開那裡了,還要繼續打扮成這副模樣嗎?”
“並不能完全離開吧,他也不會輕易放棄。”表情再次染上一抹憂愁的青年苦笑著搖了搖頭,“隻要能給我們更多的空間和緩衝,到最後,一定可以好好相處的。”
“您沒必要這樣委屈自己。”
直到昨天,西格瑪才知道自己出來上班的這段時間,頂替了費奧多爾身份的米哈伊爾總是會強迫太宰治打扮成這副模樣,似乎是為了滿足他緬懷妻子的念想。
不希望再讓母親生活在令他感到畏懼的環境裡,西格瑪這才決定將對方也帶到偵探社。
他先斬後奏,一大早趁著米哈伊爾忙著晾床單的時候,將已經被打扮成他亡妻模樣的太宰治帶走。來到偵探社後,又懇求社長可以讓太宰治留下來做一些文書工作,至少這樣能在白天時避免讓母親接觸米哈伊爾,可以得到喘息的時間。
雖然說這之後要怎麼做他還完全沒想過。
“……”
終於離開了令他感到恐懼的源頭,精神常年緊繃的太宰治沒有回答自家孩子的問題。他不過是抱緊了早上離去時順手帶走的衣物,操控著輪椅慢慢吞吞朝男廁方向挪去,還會不停嘀咕著,“我去換一下衣服。”
西格瑪頓時想要追上去,“我來幫忙。”
“不用了,這點自理能力我還是有的。”
“……”
被自家母親嫌棄後,頂著一頭詭異發色的青年不再堅持,訕訕放下了手。
偵探社內頓時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西格瑪。”
原本自從社長出現後,便開始一言不發的國木田獨步推了推眼鏡,一把扣住身旁同僚的肩膀,語氣危險。
“什麼事,國木田先生?”青年茫然眨眨眼,表情莫名。
“什麼什麼事?!你跟宮野小姐是什麼關係,居然將她直接帶到偵探社,還說幫她換衣服!”國木田獨步深吸一口氣,趁著其他人都不在的空隙,來回瘋狂搖晃著西格瑪的肩膀咆哮道,“是戀人嗎?!不是的話對一個女孩子說這種話不是性/騷擾嗎??”
從昨天他刻意與宮野小姐見麵後回來開始,這個新加入偵探社的同僚的表現就十分異常,無論他怎麼詢問,也不肯透露任何內容。
那之後沒多久,西格瑪就一路飛奔回去,留下滿頭霧水的他在偵探社內風中淩亂。
至於明明知道真相,卻全程緘口不言選擇看戲的亂步先生,也不是那種被追問就會回答的性格,這讓始終被瞞在鼓裡的國木田獨步情緒異常糟糕。
“國、國木田先生,請您冷靜一下!”被晃到頭昏腦脹的西格瑪艱難掙紮著,“太宰先生是……”
“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太宰先生又是什麼?!”
“是……”
在一片吵吵嚷嚷背景音的遮掩下,偵探社大門悄無聲息被打開。向來頂著一臉笑眯眯表情的男人出現在門口,他抱著滿滿一大袋粗點心,代替西格瑪投下一顆驚天巨雷。
“什麼啊,國木田你還不知道嗎,那位宮野小姐是西格瑪的媽媽這件事。”
“哈?”男人的表情猛然僵硬,機械性的艱難轉過頭,目光隨著剛剛來到偵探社內的江戶川亂步挪動。
“他會找你也是知道你是偵探社的成員,還是他孩子的搭檔,想要看看你是怎樣的人。”孩子氣的男人一手握著波子汽水,悠哉悠哉坐在自己的辦公桌上,十分罕見地睜開那雙綠色眼眸。
“這麼顯而易見的事,他那天已經用限量款新品蛋糕告訴名偵探了。是位好母親呢,一定能跟國木田相處得很好吧。”
暫且不論江戶川亂步的話語究竟在國木田內心掀起了怎樣的驚濤駭浪,最讓他感到關心的,是言語中明顯稱呼男性的“他”。
“他???”
那是他這麼多年以來,難得遇見的幾乎每一項都滿足自己理想女性的宮野小姐,怎麼可以用男性的“他”來稱呼?
“打擾了。”
陌生男聲自門口處響起,國木田獨步可以確定,這不是任何一位在偵探社任職的文職人員的聲線。
他一時半會不敢轉過身去,然而西格瑪卻眼前一亮,如同一頭找到庇護的小鹿,頂著亮閃閃的眼神,三兩步蹦達著跑到門口,語氣極為溫柔地呼喚著。
“太宰先生。”
國木田獨步的眼鏡碎裂了。
他顫顫巍巍伸出一隻手,指尖直指端坐在輪椅上與宮野治子有著同一張臉的青年,聲線的顫抖任誰都可以察覺得到,“……男人?”
自己考慮過很久,想等著確認對方身份沒問題後就正式追求的宮野小姐,是男人?
太宰治歉意笑了笑,那雙漂亮的眼眸在落入屋內陽光的映襯下,泛著陣陣鳶色色澤。即便已經取下了脖子上的變聲器,氣質還是與女性打扮時彆無二致,“是,這麼久以來一直沒能告訴國木田君,其實我並不是女性。”
不用繼續裝作宮野治子後,他連對旁人的敬稱都有所改變,不再用先生來稱呼國木田,。
“不、等等、我腦子有點亂。”一早上受到過大衝擊的男人捂住臉,遮掩住自己混亂到瀕臨崩潰的表情,“首先第一個問題,為什麼西格瑪要稱呼你為母親?”
考慮到這個問題牽扯到自己的家庭信息,主動幫忙推輪椅的西格瑪露出一臉為難的表情。
“這個……說來話長。”
他還沒想好要如何跟偵探社的前輩們談論自己過於混亂的家庭關係。
與之相對的,恢複男性打扮的太宰治卻一反往常。似乎是在恐懼之人麵前壓抑太久,如今驟然得到喘息的空隙,他連性格也不再是往日裡的畏畏縮縮,而是攜帶了些許無傷大雅的惡趣味。
“哪有那麼多為什麼,這孩子是我親生的,就算表麵上不好意思這麼叫,那也是我的孩子。”他頂著一臉溫和表情,笑眯眯回答著。
三觀受到衝擊的國木田獨步不愧是偵探社下一任社長,很快就從幻想破滅的糟糕心態中走出,艱難扯動嘴角,“可是宮野……你是男性,也是可以生孩子的嗎?”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該如何稱呼太宰治。
“可以的哦。”留有一頭黑褐色卷發的青年表情認真,報緊被換下來的黑色連衣裙和絲襪,回答的鏗鏘有力,“隻需要吃下omega激素催化藥劑,在腹部開辟出生殖腔,就可以擁有親自孕育生命的能力了。”
“是這樣的嗎?”
“沒錯,所以快點記下來吧。”
覺得自己母親有些不正常,西格瑪茫的視線落在對方身上,表情愈發難以言喻,“……太宰先生?”
太宰先生到底在乾什麼啊?
另一邊,接受到新知識的國木田獨步掏出筆記本,一字一句認真記錄著,嘴裡念念有詞,“吃下omega激素催化藥劑,可以擁有親自孕育生命的能力──”
浮現在太宰治麵頰的笑容愈發燦爛。
“騙你的。”
鋼筆驟然斷裂的聲音回響在室內,動作僵硬的男人緩緩抬起頭來,注視著不知何時換上一臉關切表情的太宰治,被反光鏡片遮擋的麵容令人難以分辨出他現在的情緒如何。
陡然感到一陣惡寒的西格瑪打了個激靈,握緊輪椅背後的把手,不著痕跡帶著太宰治朝後縮了兩步。
叼著仙貝的江戶川亂步將手中報紙翻過一頁,沒有任何自覺的補刀道:“國木田對這方麵的謊言判斷能力太低了,所以才會被戲弄啊。”
國木田獨步:“……”
他總覺得有種想要衝上去揍對方一頓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