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中升起萬古一現的白月。
照亮□者與死者的瞳孔。
不知多少死魂,□不知多少骷髏與殘存的荒使一起抬起頭,同時仰望這輪白月。
月光照□死魂臉上,模糊不定的麵容變得迷茫,月光照□骷髏空洞的眼窩中,它們下意識地朝白月伸手……它們□幽暗中徘徊太久,久到已經遺忘了日月的模樣。唯獨荒使們尖叫躲避。
紛紛揚揚的碎骨中,白衣的神君大袖回旋,他手中的劍已經消失了,已經沒人能□清他的劍影,隻能□見將他整個籠罩住的月光。
他就是劍,他就是月。
他就是天上人間的皎潔。
死魂□月光中蒸發,骷髏□月光中粉碎,人□好,魔□好,妖□罷,所有從黑瘴中伸□的手都儘數破碎。
碎骨簌簌□落,仿佛大荒下了一場前所未有的雪。
飛雪棱層,撐拒滿月。
滿月□最皎潔的刹那中斷,兩隻曾經托載過烈日的巨手握住了月影的兩側,由□二柄飛劍凝成的劍與它相撞,隻撞□刺目的暗火。巨手□碎去的月光中,又猛然一合,像攏一隻舞蹈的雪蝶,要將仇薄燈擊殺□掌心。
“神君!”
鬼穀子瞳孔一縮,向前邁□一步。
巨手相擊,聲如山合。
月影徹底消失了。
但它沒能攏住雪蝶。
山合的刹那,仇薄燈筆直向上,及時落□巨手的指尖,斷劍低垂,廣袖跟著從虛幻瑩白的小臂上簌簌落下,仿佛朝城的蜉靈棲息時娓娓垂落的柔翼。他低頭,□見故友。
誇父。
死去已久的誇父半隱半現□昏暗裡,須發盤結,一若當年。
“神君……”
祂枯裂的嘴唇甕動。
仇薄燈恍神,最初的空桑,大家決定去建北辰極前一晚,朱雀燃起篝火,誇父被牧狄嘲笑傻大個,勒令一邊待去。祂不□氣,笑嗬嗬靠扶桑盤坐,一手敲鼓,一手托月,問,神君飲酒否……黑影一閃□過,一掌擊中他後背。
他撞身進淤壤裡,又自淤壤中扶搖□起,禦劍向前。
一肩帶血。
淤壤排空,如重重濁浪,誇父托月的手深深陷進血汙中,祂僵直轉身,□向避開這一掌的仇薄燈。這一轉身,露□它腐爛過半的胸腹,肋骨間爬滿大大小小的妖魔,成為大荒孕育邪祟的巢穴。
唯獨雙臂、肩膀與頭顱栩栩如□。
“神君,飲酒否?”
誇父托掌,一如昔年托月。
神君旋身揮劍。
劍斬故人。
一泓經年的血,潑濺上半空。誇父的頭顱滾落,滾進淤血腐肉的荒壤裡,滾了兩圈,端端正正陷□泥裡,麵對白衣神君的背影。祂的嘴唇□泥濘裡甕動,木訥敦厚,依舊□重複地問:
神君……
飲酒否?
神君沒有回頭。
長劍回收,劍尖一點餘血濺到眉心。
仇薄燈□誇父爬滿邪魔的殘軀上一點,金色的神火點燃了誇父的殘屍。神火照蒙晦,百裡不迷。黑影□仇薄燈左側現身,一掌一劍再次相撞,以幽冥城為中心,一圈圈□形的漣漪向外擴散。
好似層層漆黑重幕同時鼓蕩。
“去。”
仇薄燈輕喝。
長劍忽然一分□二,□二柄飛劍金光電射刹那間洞穿黑影。劍分□二的同時,黑影抓住仇薄燈□此露□的空門,以掌做刀,一刀洞穿仇薄燈心口。一劍換一掌,又是百死□□之戰,不顧己身之劍。
心口被洞穿,仇薄燈卻隻是又道:
“去。”
明火從他心口湧□,一刹將他與黑影一同點燃。
黑影淒厲尖嚎,抽身急向後退,想要熄滅身上的神火。然□洞穿它的□二柄飛劍忽然長鳴如嘯,化作了□二身上燃燒金火的虯龍,蒼身灼灼,噴吐神光,赤爪皆利,將黑影死死攫拿。黑影的身形暴漲,又暴縮,一時如萬丈巨人,一時如草芥螻蟻,但始終□□掙脫□二條虯龍。
“放肆!!!”
它尖銳地叫起來,聲音滿是暴怒。
腐肉朽骨淤積成的荒壤猛然下落。
以身為燭的仇薄燈站□被點燃的誇父屍首上,連同整座幽冥城一起轟然墜向不知多少萬丈的深淵。墜落如此之快,黑暗如此之深,深到永遠□不見儘頭。荒使們驚恐萬狀地尖叫起來,他們□大荒□活了這□多年,一直到現□才意識到大荒的□質。
是黑暗!是深淵!
是永□止境的混沌!
急速墜落。
衣袖被風卷起,明淨的火與廣袖一起,星星點點向上飄,就像螢蟲成群結隊飛舞□不見天日的古井中。
仇薄燈仰首,火星照亮他的瞳孔。
他抬起手,牽引□二柄飛劍上的火光。火光陡然膨脹,□幽暗中撐開一片璀璨的金色火海,火海中龍影攪動金色的風雲。
且□這幽冥,引動人間風雲。
□二柄飛劍同時碰撞,□二條虯龍同時相擊,穿過黑影的顱頂,筆直向上,彙聚一輪耀眼的太陽。即白月碎去之後,大荒中升起了一輪刺目的金日。金日當空貫落,將黑影徹底吞沒。
直墜萬丈的幽冥城陡然一頓。
城中的荒使有的承受不住這恐怖的衝擊力,刹那間被震碎做一團血霧。勉強起身的鬼穀子釘進七竅的桃木釘□被震碎,命魂之火壓製不住地開始燃燒。然□他沒有去管身上的火,□是勉力地抬頭,去□立□□首誇父肩頭的神君。
神君兩袖飄搖。
一人托日。
“破。”
仇薄燈輕聲。
下一刻,金日與黑影一同□虛空炸開!
□二洲萬萬裡,抵進人間與大荒分界線的黑瘴驟然如大鼎鼓沸,如滄溟海怒,掀起重重巨浪,黑潮濤天。詭異的是,不論黑瘴如何沸騰,如何翻湧,始終□□再越雷池半步。與之相反,幽冥轟震,神君如自困匣中,再□退路。
引動金日後,仇薄燈踉蹌了一下,險些從誇父肩頭摔落。
鬼穀子急掠□來。
白衣萎地,仇薄燈半跪□誇父被神火灼燒得隻剩下青銅色骨頭的肩胛上,一手按□滾燙的骨麵,一手輕輕地朝鬼穀子擺了擺。
“你大荒與天外天的合謀,算□□?”
他朝虛空的黑暗輕笑。
“你找死!”
隆隆暴喝聲從四麵八方傳來,還未散儘的金光中陡然□現了一張臉。
一張環繞四周,千丈□,千丈寬的巨臉。巨臉上,終□有了五官,隻是仔細□,這張臉是由□窮□儘的臉拚湊起來的,每一張臉都□扭曲,都□流動,都□暴怒。它是真的前所未有地暴怒。
它好不容易凝聚□來的形骸,□乎被仇薄燈一劍毀了!
千萬年心血,險些化為烏有!
話音剛剛落下,它忽然轉頭望向人間的某個方向。鬼穀子比它晚一步,卻□很快猛地轉頭,望向那一處……
空桑!
………………………………
空桑已亂。
扶桑神木上的日齒和月輪迸濺□不詳的電光。
蒼蒼桑木之下,百氏的牧天者已經亂做一團。就□數個時辰之前,空桑祠堂中,所有前往湧洲去參與圍殺的百氏族長命牌同時碎做齏粉!留守的牧天者們想象不□來,到底是□□人,能夠如此乾脆利落地斬殺三□六位族長。
……要知道,那三□六位族長,可是對應著三□六位兵戈上神啊!
巨大的不安和恐慌席卷了空桑。
有些原□就不怎□支持參與圍殺的牧天者對此後悔不及,有些年輕些的紀官則竊竊私語,談起了族長們禁止言說的一件事。
□個月前,空桑死了一□老紀官。
死□燭南大荒擴張的那一夜。
那一天,空桑舉行了一場校日日的儀式,試圖將金烏強行引回次二區。然□日軌月轍鉚合,說明天軌□太乙斷索之前,就亂了。許多紀官都知道這一點,但每一位紀官負責的日齒月輪都是有限的,族長們不說,他們□不知道發□了□□。
日軌月轍鉚合,天軌□不應該繼續牽引,但族長有令,紀官們□不敢反對。
唯獨一□年邁的老紀官越眾□□,直言相勸。
老紀官修為不□,可曆□很好,學□不少。
學□們親眼□著他被殺死,畏懼□族長的積威,卻不敢為他說一句話。
直言勸阻的老師被擲□表柱,跌落進汙泥裡。事後,學□們冒著被族長懲戒的風險,私底下去給他收屍,卻發現他被劍氣攪碎內臟後並沒馬上死去,□是掙紮著向表柱爬□了很長一段距離。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誰□不相信一個老邁的人,能□垂死之際爬□那□遠。
他□表柱下,用手指刻了最後兩行字:
不正己身,不配牧天。
天必亡之。
這件事很快就被獻媚者告知給太虞族長。太虞族長暴怒,不僅親自提劍抹去表柱上的刻字,還將下令杖斃所有為老紀官收屍的學□。從這以後,再□沒有百氏弟子敢討論這件事。直到今天,赴湧洲的百氏族長一夜喪命。
老紀官刻下的兩行字,再難壓製,一夜間傳遍空桑。
扶桑木下。
原□非大氏族長不得入內的古祭室中,聚集了此刻身處空桑的所有百氏族長。他們跪伏□一個九重祭壇前。
祭室穹頂□□遠,銘刻日月之軌,漸□漸收,最後隻剩一孔。一孔窺天,一隙通天外。正是這一孔的存□,曆代空桑百氏族長,才有飛升天外,升靈為神的可能。□曆來,天外天的神詔□是通過這一個小孔降落。
諸位百氏族長心急如焚地等待天外天的神詔。
三□七□大氏族長的同時身隕,讓他們感到前所未有的驚恐!
終□。
一團流火貫落。
落到祭壇上,灼燒□一行字。
族長們大喜過望,急忙起身去□,一□之下,所有人的臉色為之一變。流火灼燒□□的神詔隻有簡簡單單的六個字:
亂天軌,墜日月!
“這?!”
一位族長駭然失聲。
哪怕空桑百氏對天外天竊取人間氣運的事心知肚明,甚至□從中漁利不少,為此不遺餘力地參與對神君的追殺……可亂天軌,墜日月……這、這可是會徹底毀掉整個人間的事啊!覆巢之下,又安有完卵?
眾人正自驚疑,第二團流火又轟然墜落。
第二道神詔的字多了許多,字字觸目驚心。
“師巫洛為天道,憎空桑……誓必殺之……”
先前說話的族長喃喃念□最後一行字,隻覺頭暈目眩。
所有百氏族長麵□人色,慘白一片,甚至有人直接癱坐□地。巨大的驚恐充斥滿整個古祭室……師巫洛就是天道,那他們這□多年自以為瞞天過海的一切動作,豈不是始終被清清楚楚地□□眼裡……完了,一切都完了……
寒意爬過眾人後背。
死一般沉寂中,忽然有人站起身,一把抽□劍:
“諸位!天欲殺□!焉能受死?!”
大家的目光互相碰撞,銅燈盞的火光忽明忽暗,照得所有人的臉色陰晴不定。最後,有人寒聲應道:“若天欲殺□,□先誅天!”
與其等待師巫洛伐天外天歸來,毀滅空桑,不如他們先動手!協助天外天斷絕天道!至□日月若墜,□二洲的□死存亡……天道若亡,天外天自然可以回歸人間。上神們自然會保空桑不滅!
空桑存亡迫□眉睫,焉能行婦孺之仁?
古祭室的銅門霍然敞開。
百氏族長們提劍走□,就要去敲響召集紀官,更改天軌的銅鐘。就□此時,有銅號先一步響起。對□許多空桑弟子來說,這個聲音□分陌□,他們從未聽過,然□聽到這個聲音,一些年邁的牧天者臉色驟然大變!
三千年前,同樣的號角,同樣響徹天空。
那一次是……
太乙伐空桑!